一個茶盞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楊果猛一抬頭,老眼已是通紅,濁淚滾滾而下。

“你說什麼……裕之兄……”

“遺山先生與世長辭了。”李瑕鄭重行了一禮,道:“晚輩明知遺山先生時日無多,卻瞞著此事,將楊公帶離北地,對不住楊公。”

楊果與元好問交好,李瑕聽白樸提過。

元好問曾兩次及第,金興定五年進士及第、與敬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詞科登第、與楊果同榜。

楊果與元好問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鄉,且政見相合,皆以金國遺民自居,交情極深。

白樸這次南下,先去了開封,彼時楊果正被鉤考,他才又轉道亳州。。

李瑕當時特意去見了白樸,除了請他與敬鉉交涉,也商議了送走楊果之事。雙方的意思都是當此時節,保楊家性命要緊。

包括敬鉉之所以爽快答應,亦有這份交情在其中,否則這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這些文人最是能裝,皆把心思藏著,唯瞞了張弘道而已。

但無論如何,楊果想到平生第一摯交逝世, 自己卻在倉皇南竄, 自是無比愧疚,悲從中來, 不可斷絕。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楊果今日早些還聽到隔壁院裡有歌女唱《摸魚兒·雁丘詞》,不由回想年少時與元好問同時及第,酬唱詩詞,他答了元好問一首《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

彼時, 兩個年輕人風華正茂, 春風得意,不想一轉眼間已是國破家亡,白髮蒼蒼……

更未想到,再一轉眼, 故友已逝, 再無相見之日。

悲意泛起,涕淚縱橫……

李瑕見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楊果願不願南下,鉤考局的屠刀已經揚起, 彼時確實未給楊果猶豫的機會。

但讓一個六旬老者背井離鄉,往後每個故知舊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讓他過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寬慰楊果, 只站在一旁, 聽著老人的慟哭與追悼。

“裕之兄……我愧對於你……我食蒙古米䘵,愧對於你吶……貪夫徇財,智士死名, 我南渡偷生, 你文史名世, 合與江河萬古……江河萬古……”

良久,楊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輕的臂腕扶起老邁的身軀, 楊果輕輕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 你要記得裕之兄……他與我不同, 比我有氣節……”

“晚輩記得。”

“中都棄、汴京焚, 天下喪亂,累世文獻無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築野史亭, 蒐羅河朔篇章,編中州鉅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賤……中原人不可鄙賤啊……須有詩書……須有詩書……”

“晚輩明白。”

“他說……滄海橫流,身可亡,而史不可無……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憐的是中州百姓,你要聽他的詩……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