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的時候,朱祁鈺的語調略微有些上揚,但依舊平靜的繼續說道:“種出來的棉花,全都歸高昌楊老爺,楊老爺把棉花賣了,買了糧再給佃戶們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糧,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年六石白糧,能幹啥?這糧食根本不夠吃。”

“每到黃青不接的時候,全家都得捱餓,所以楊鐵才那麼的瘦,不想被餓死咋辦呢,去問大善人楊老爺借糧。”

“楊老爺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劃拉了一筆,從堆積如山的糧倉裡,拿出發黴的陳年雜糧,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強保住了。”

“楊鐵餓啊,餓的抓心撓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為都餓,他們這村裡,年年都有餓死人的。”

朱祁鈺說到這裡暫停了一下,因為楊鐵要去迎親了。

而此時的松江府尹陳宗卿,臉色漲紅像塊豬肝,他的手抖的厲害。

一是氣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陳宗卿,已經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貪不腐,勤勤懇懇做事,在松江府內有陳青天的美譽,有一次有百姓告狀,陳宗卿穿著一隻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沒發現。

陳宗卿,當得起陳青天的美稱。

可即便是如此,這個世道依舊在滴著血,就在松江府。

陳宗卿感覺到了陣陣的無力。

風吹動著老槐樹的樹葉,沙沙作響。

朱祁鈺手裡握著馬鞭,語氣裡帶著一些波瀾和若有若無的怒氣繼續說道:“楊鐵十三歲的時候,楊老爹死了,在田裡幹活的時候,倒了,這一倒便再沒起來。”

“大哥楊金就去楊老爺家裡借錢,想把父親給葬了,入土為安。”

“要不說高昌的大地主楊老爺,是個大善人咧,要不說窮生惡計,富生良心呢。”

“這錢,楊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這等受苦的場面啊。”

“只不過楊金還不起了。”

“從楊金的爺爺輩兒算起,楊鐵他們一家一直在斷斷續續欠楊老爺家裡錢,人死債不爛,父債子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楊金、楊銀被賣到了不知道哪裡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楊春和楊夏,被賣到了松江府舊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楊鐵一人。”

“楊鐵再沒見過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

陳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來,憤怒無比的說道:“啊!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啊!”

陳宗卿作為正經的進士,此時此刻的他眼裡甚至帶著淚。

他詞窮了,他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去發洩自己的情緒,他只感覺自己被怒火給點著了一樣。

他整日裡被松江府的百姓們稱呼為青天大老爺,他勤勤懇懇,自然也擔起了這樣的稱呼,收到萬民傘的時候,他雖然看似波瀾不驚,但也是歡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惱羞成怒!

什麼青天大老爺!什麼萬民傘!什麼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鈺伸手示意陳宗卿坐下,緊緊握著手中的馬鞭,用力的盯著楊鐵家那破敗無比的土坯房,繼續說道:“楊鐵十五了,這該娶媳婦了,楊鐵爹沒了,哥哥、姐姐也被賣了。”

“楊鐵就去楊老爺家裡借錢,楊老爺又借了。”

“要不說,楊老爺就是大善人呢?這不,楊鐵今天就去娶親了。”

楊鐵黝黑的臉出現在了村口,他就去鄰村迎親,自然沒幾步路的距離,姑娘穿著一身褪色但是沒有補丁的衣服,蓋著一個紅蓋頭。

楊鐵顯然頗為興奮,臉上居然有一絲的紅暈。

朱祁鈺看著村口的熱鬧說道:“楊鐵能娶親,還是因為和高昌楊老爺家是本家,楊老爺肯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