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和蔚青怔怔地看著站在光中的那個女人,女人臉上的疤痕談不上猙獰,仔細看看,那傷疤輪廓形似一朵梅花,那梅花印記比她臉上其他地方的面板都要略白一些,凌然盛開在她的臉上。

“過來坐吧。”導演對她們說。

仲月和蔚青似乎有點沒反應過來,依舊在原地踟躕。

導演望了望她倆,又從窗邊回到沙發上坐下,“我,有那麼嚇人嗎?”陽光打在她的臉上,灑下一片陰霾,蔚青看見她微微揚起的嘴角,這句話像是笑著說的,可她心裡卻莫名揚起一陣苦楚,像是來源於女性之間某種天然的聯絡,是情感的互通。

蔚青抬頭對上仲月的眼神,似乎她也和自己一樣,產生了這種互通,於是她倆一起走到導演身邊坐了下來。她們都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靜靜坐在一邊,等待導演再次開口。

“這裡原來是個學校。江林一中,你們知道吧?”導演說。

江林一中,蔚青不是本地人可能不太瞭解,但仲月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那個學校,在那裡的三年,無數次漫不經心地偶遇,大榜上逐漸靠近的兩個名字,裝滿她所有小情緒的秘密天台,都是她永遠不會忘記的回憶。

季如春這個名字寫滿了她的青春,卻又化作最鋒利的刀,在她心裡刻上了擦不掉的印記。

從前提起那裡,仲月總是懷著滿滿的感慨和留戀,那是屬於她自己的最珍貴的東西。而自從季如春離開後,每每聽人說起江林一中,仲月心中只有揮之不去的痛,直達心底的痛。當下,她也一樣心中一緊,苦澀的味道瞬間就在嘴裡化開。

導演:“現在提起江林一中,大家只能想到市重點,沒有人還會記得這裡,一個廢棄的地方。”

1990年,江林一中為了郊區周邊的孩子上學方便,就在離江林一百多公里的通山區建了一所分校。千禧年之後,趕上城郊拆遷規劃,周邊都被列為拆遷區域,居民大多搬到了市內。學校的生源越來越少,沒過幾年江林一中就撤銷了分校。撤走分校的時候,周邊的居民樓早就已經拆遷修成了路,所以就只留下這麼一個荒廢的舊樓立在這裡,無人問津。

“1997年,林珊就是那一年入的學。她是通山分校的第三屆學生。她滿懷著憧憬來到了這裡,可她根本沒有想到這裡居然是她噩夢人生的開始。”

導演的語氣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瀾,她抬頭看見仲月和蔚青正全神貫注地聽她說。於是她又繼續:“林珊原本是個性格很開朗的女孩,家住在比通山還要小的鄉鎮上。小地方的孩子能考到通山分校,這一直是她父母的驕傲。”

當時,分校為了擴大招生讓孩子們都有學上,就調遣了一批優秀的師源過來。兩屆學生的重本率,讓家長們都看到了成績,於是在林珊這一屆,來分校上學的孩子,不僅僅只有通山周邊的孩子,還多了許多被家長走關係送來的市裡孩子。

導演說:“林珊學習成績很好,她不過是從小地方來的,那些人就瞧不起她,孤立她,欺負她。”

被撕碎的課本,被劃爛的桌子,被淋溼的校服,這些她未曾經歷過的痛苦,讓本來就內向的她變得更加沉默。

林珊不是沒想過求救,可老師只是視而不見,她又不想讓父母擔心。所以這一切的一切都被她自己默默地吞進肚子裡,化作每一個夜半驚醒纏繞著她的夢魘。

聽到這,仲月看見坐在一旁的小丫頭,微微抽動了一下肩膀。她拿了張紙巾,伸手過去,抹去了她臉上的淚珠。仲月知道此時此刻,蔚青應該比她更能與林珊的故事共情。

因為這樣的事蔚青也曾經歷過,那是隱藏在她大咧咧外表之下無人知曉的秘密。仲月有點心疼也有點後悔,劇本上沒有這些內容,要是早就知道是這樣的故事,仲月說什麼都不會帶蔚青來,再一次撕開她的傷口。

“不過,”導演又說,“不過,就在這時一個叫鬱年的男孩出現在她面前,成為了照進她陰暗世界裡的一束光。他們有同樣不幸的遭遇,他們敞開心扉向對方傾訴,彼此消化著彼此的苦楚。他們約好要一起考出去,逃離這地獄般的生活。”

“只是後來.....”

只是後來,故事的結局沒有皆大歡喜,鬱年沒能捱到高考來臨的那一天,他永遠地留在了十七歲,成為了一朵不會凋零的花。

林珊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辦了自修。沒有了鬱年的江林一中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回到家後的林珊每天將自己沉浸在學習中,她要一個人完成他們的約定。

高考之後,華藝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林珊家裡,父母激動地落了淚,可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等她發現自己病了時,她已經將烙鐵伸向了自己的臉。

頂著這張破損的臉,她去了華藝。外貌的缺陷加重了她的自卑和沉默,也加重了她的病情,以至於最後只能被迫輟學回家治療。

仲月和蔚青這才明白,原來林珊就是導演她自己,這個故事也不是什麼劇本,而是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經歷。

“後來呢?林珊的病治好了麼?”蔚青吸了下鼻子問道。

導演說:“治好了,後來林珊的父母一直陪在她身邊,陪著她把病治好了。病好以後,她就將自己的這段經歷寫成了小說發表在了網站上。她想向所有人控訴校園暴力的可怖,向所有人吶喊抑鬱症患者的無助,她希望透過自己微弱的能力,去喚醒更多和過去的她一樣正在承受痛苦的人。”

“林珊導演,您真的很了不起。”仲月抹抹眼睛說道。

林珊低頭笑了,時隔多年再次跟別人說起這些事,她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灑脫,有些事情是命中註定,而有些事情則需要自己用勇氣去克服。

“蔚青,這個故事就交給你了。”林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道。

蔚青詫異:“導演?你的意思是?”

“我把我自己的過去交給你,我相信你能做到。”

“可是,您還沒試我的戲呢!”

“不用試了,別人連我的故事都沒聽完,有什麼資格當我的女主角!”林珊笑道。

蔚青又問:“那鬱年是誰演啊?”

林珊推門而出,悠悠地留下一句:“季如春。”

仲月和蔚青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說:“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