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常,不必強求,一切隨緣。你下山去吧。”

李隱攥緊了玉佩,對著師傅拜了三拜,化作一陣清風消失在大雪坪的漫天風雪之中。

瀟灑不羈的素衣俠客,不,準確說是鬼隱宗宗主——一個在莽莽大雪坪之上與詩酒為伴的隱士,一個讓蜀山掌門清微真人都要忌憚三分劍客,李醉的臉上流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是不捨,是牽掛,更是擔憂。

李醉偏頭看著南方,天空層雲激盪,隱約有道人影,於是飲下一口酒,感慨道:“連我這大雪坪都如此喧囂,九州還有寧靜之地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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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的玲瓏山的石棧道上,公冶班戟父子拾級而上。

公冶元明很是意外,魔門雄踞永州,如今各州道門正積極應對接下來的大亂時局,而公冶班戟非但不急,竟還有閒心帶他來無色崖觀景。

拾級四萬階,直登望心亭,公冶元明已經氣喘吁吁。如若不是因修行打下的根基,換作一般人早就累死在半山腰。

公冶班戟瞧著大口喘氣的公冶元明,笑了笑,說道:“元明,你可明白為父的良苦用心?”

公冶班戟沉思片刻,回道:“爹爹是要告訴孩兒,道無常形,人生處處皆是修行。”

“修行一途,天資固然重要,但若持才傲物,不知腳踏實地,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放眼看這九州大地,滾滾紅塵萬萬年,多少才華出眾之輩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真正能夠登臨絕頂,得道成仙者又有幾何?修道如此,治世亦不外如是。治一州尚難,何況乎九州。”

公冶班戟轉身盯著自己的兒子,動盪亂世,覆巢之下無完卵,他實不願公冶元明意志繼續消沉下去,更不願老祖宗留下的祖業後繼無人。他道:“元明,為父知你素有治世之心,然九州動.亂,你當何所為之?”

“爹爹,孩兒……”公冶元明欲言又止,他有治世之心不假,可除了這玲瓏山,洛州還有他的立錐之地嚒?洛州凋敝,亂世中必是諸州相爭之地,而他再無可能回到洛州道盟,又如何能發號施令,發動一州力量抵禦外敵呢。更何況連魏如萱這段感情都處置不了,蒙受奇恥大辱,淪為笑柄,又有什麼資格談治世救民呢。

公冶班戟是過來人,並沒有接著問下去。有些事他能做,但有些事還得公冶元明自己處置。

山風依舊,朝露潤澤,望心亭卻是分外安靜。公冶元明望著亭前的心石怔怔出神,恍惚間想起十年前洛州城中偶遇的那位大和尚,“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當初公冶元明聽到這四句偈言不覺得有什麼,但見那佛口面善的大和尚擋在身前,只道是為化齋的遊僧,於是贈了幾錠銀錢,便揚長離去。而今四局偈言浮現,頓覺得痴了。

公冶元明忽然回過味來,那大和尚哪是為化齋而擋他去路,所曰佛經意有所指,實為度他脫離苦海而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心中反覆念著四句偈言,對於魏如萱的求而不得漸漸釋然,不甘、怨恨、憤怒種種情緒就如塵埃一般被掃去,鏡臺明亮。

“元明這是……”倚亭望遠的公冶班戟忽覺得有股綿長祥和的力量落地生花,轉身一瞧,先是一愣後鬆了一口氣,捋著鬍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公冶元明從未像現在這般輕鬆舒坦,覺著過去二十年整日兒女情長頗為虛度。心結一解,神魂也自然鬆弛開來,周身竅穴大開,壓抑依舊的真氣洶湧澎湃地在奇經八脈之中奔襲,原本在修行上許多捉摸不透的地方都豁然開朗。

不知不覺,公冶元明的境界突飛猛進,半步進入合體之境。

“爹爹,孩兒想明白了。愛恨嗔痴,俱為虛幻,百生百世,彈指即過。當下亂世,身為修道之人,應以天下蒼生為念,濟世救民。”公冶元明目光堅定,浩然正氣充盈,“非常之時,須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平定天下。孩兒自負才幹,唯魄力手段不足,孩兒願下山尋一明主輔佐,為蒼生,也為我玲瓏堂子弟尋一條出路。”

公冶班戟連叫三聲“好”字,眼眶微微有些泛紅。“元明吾兒,你能有此開悟,為父甚慰。”說著,公冶班戟將一封信箋遞給了公冶元明,“玉虛山不日要召開聚義大會,吾兒,你覺得當去不當去?”

公冶元明看完信箋內容後說:“玉虛山借聚義之名,不過是想收攏人心罷了。魏世伯雖有心效仿獨孤博自立為王,但過於老成持重,於各州勢力間周旋尚能勉強應對,若要逐鹿九州,問鼎天下,他不行。”

公冶班戟好奇地問:“哦?魏湛不行,那誰有資格與群雄爭鋒?”

公冶元明沉默片刻,開口道:“天道宗,葉無量。”

“葉無量?”公冶班戟訝異,心中甚慰。公冶元明不因私仇而影響判斷,足見是真的放下洛水一事。“年輕一輩中,葉無量的確是佼佼者。只不過那小子亦正亦邪,教人難以捉摸。”

“能提出‘天下為公’‘為人民服務’此等高論,芸芸眾生中莫過他葉無量一人而已,其韜略遠見可見不俗。爹爹,像他這樣的人是正還是邪呢?”中華修道院發起的思潮運動已經進入洛州,公冶元明雖然意志消沉,但近些日子也並未閒著,晝伏夜出,喬裝打扮嵌入到中華修道院思潮運動學子在洛州的落腳點,聽他們講述濟世救民的新論,目睹著那些躊躇滿志的學子在臺上昂揚激動批判著當下諸州的問題,針砭時弊,號召群眾能夠團結在一起,為蒼生謀福祉,建立新的天下。

起初,公冶元明對這些學子的高談闊論有些不屑,甚至認為建立統一的武裝力量,打破道門割據的局面是非常極端的思想,然而看著臺下那些人,不論是尋常百姓,還是道門修士,無論是上了年紀的,還是弱冠之年的,他們心裡好像燃起了一團火,眼睛裡都透著亮,這是非常稀奇的事,至少公冶元明在洛州道盟治世的這些年裡,也鮮有見到。

因此,公冶元明不得不耐著性子,深入瞭解到底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能夠讓那群人腰桿挺得都比以前直了。即便他們現在依然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經受著各種各樣的磨難,但臉上竟會洋溢起笑容。

一個文明的先進與否,重點是人性,那些在社會中最渺小、最容易被忽視的群眾是否得到真正的關懷。縱然中華天道院宣揚的論調,公冶元明不能完全苟同,但對一手建立中華天道院的葉無量也高看了幾分。

“吾兒認為他是明公?”公冶班戟問。

“雲州內亂,豪強紛爭,外又有靖州趁火打劫。葉無量是不是明公,還得看有沒有本事收拾那爛攤子。一家不掃,何以掃天下。”公冶元明笑笑,將信箋和請帖收起,“爹爹,玉虛山的聚義大會您不便去,就讓孩兒代勞吧。”

公冶班戟點點頭,父子兩望著壯麗秀美的洛州大地,各自懷著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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