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知己
章節報錯
林遠宥和沈至誠走在河邊的小路上,夜風習習,草叢裡有啾啾的蟲鳴聲,兩人衣袂相連的走路姿勢自然而然。
林遠宥默默地想,他是什麼時候和楊冀兒成為知己的呢?時間太久了,已經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他們相識都快三十年了吧,雖然不能說是青梅竹馬,但也是很小就認識,認識已經很久、很久了。
想起楊冀兒,林遠宥的嘴角就會微微上翹。在林遠宥的心裡,楊冀兒就是貼心有趣的人。楊冀兒為他拼命的時候真多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彼此之間就成了這種關係,都願意為彼此對方拼卻全力,都是心甘情願。也許在楊冀兒的心裡,林遠宥為他拼命的時候也是真多吧。
夜色中的遠山如此厚重,如此篤定。林遠宥眺望著夜色中的遠山,是不是他和楊冀兒第一次見面就願意為彼此拼卻全力,願意成為彼此一生的好友呢?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往事對於他來說總是有些模糊,總是有些記不清的情境。林遠宥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他曾經問過楊冀兒,為什麼有些事情他毫無印象,楊冀兒好像是說過,他曾經發過高燒,可能是把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燒燬掉了,他雖然覺得好笑,但是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的理由和解釋。
林遠宥想起那個初夏,初夏是不是一年中最最美好的季節?特別是在這黔地省城不遠的地方,一切將熟未熟,將謝未謝的時候,天氣不涼薄也不溫熱。在他眼裡,初夏的黔地是可不就是最最美好的季節。
那天剛好也是初夏的一天,楊冀兒從洛陽回來,他帶回了他的景兒,有誰知道景兒,楊景行是他林遠宥的景兒呢。無論外人還是楊冀兒的家人,只道是楊景行是楊冀兒養在外面的兒子,誰也不會想到,楊冀兒視為掌上明珠的景兒是林遠宥的兒子。
林遠宥笑了,楊冀兒是費了多少力氣才把景兒從洛陽周家帶回了遙遠的黔地,帶回了花木嶺。楊冀兒是花木嶺的安撫使楊大人,他是楊府的主人,是坊間傳說花木嶺的冀王爺,他是播州楊氏家族裡最有才華最開明的後輩之一,傳說楊冀兒最有望繼承播州楊氏老王爺衣缽的人。那時楊冀兒肯為他數千裡奔波,冒著生命危險不辭勞苦從遙遠的黔地奔波到中原,就是為了將他日夜思念的景兒帶回來,讓他安心。他還替他將景兒養在身邊,享受和楊府孩子一樣的待遇。就是為了讓他安心,不讓他和景兒陷入困境。就是為了保護景兒,不想讓景兒被洛陽周家的人再找到,再帶回去。
問這人世間情為何物,肯讓知己生死相助?他林遠宥何德何能,讓這麼一個身世顯赫的人肯為他置生死於不顧,只為讓他歡心。
帶回景兒,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那次楊冀兒從洛陽回來,身上的刀傷就有三十多處……
林遠宥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繁星點點,深邃曠遠,遠處天地相連,夜空裡幾聲蟲鳴,幾聲鳥叫。這是個迷人的夜晚,可是他想起楊冀兒,此時他有一種淚崩的衝動。
那天楊冀兒從中原回來,讓隨行的衛士將景兒帶回花木嶺,而自己卻帶著幾名隨從,拖著傷痛的身體繞過花木嶺,一路奔波到夜雨山莊。那一刻,林遠宥知道,楊冀兒一定是在想,就是他要死了,也要死在夜雨山莊,死在他林遠宥的身邊,因為他楊冀兒始終不放心別人。
微風吹過,林遠宥低下了頭,他看了看河水。有友如此,怎能抵不過歲月無情,人生無常?他的一生哪怕此時就終結,也是雖死無憾。在他的人生當中,有一個可託付性命之人,便算作圓滿了,所以生死不可畏懼了。所以只要他和楊冀兒在一起,無論多大的事,他們都能談笑風生,因為此生就是此刻就死也可以含笑了。林遠宥深深知道,自己和楊冀兒的前半段人生裡,愛過,恨過,得到過,無奈過,放棄過,行過萬里路,翻過萬重山,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活著,現在就死也是最好的最值得的死。此時,林遠宥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溼潤了,感覺胸腔裡有些堵。
楊冀兒本是花木嶺楊家的小王爺,從小被養在江南,他爹似乎想一直把他養在沒有是非的江南,讓他享盡富庶江南的萬般榮華富貴。直到他的哥哥突然離世,他才被接回花木嶺。楊冀兒從小見慣了江南的繁華富庶,見慣了江南的仕風開明。回花木嶺後,楊冀兒依然是江南的翩翩公子,依然是那個曾經出現在中原武林劍客榜上的年輕劍客。回到花木嶺以後,楊冀兒毫不猶豫地娶了孀嫂田氏,將哥哥的遺腹子養在身邊,視為己出。後又娶了宋氏為二夫人,生有一子一女。
據說楊冀兒與田氏和宋氏兩位夫人關係極為疏離,卻與林遠宥的關係極為親密,這種親密的關係,楊府上下無人不知。所以在楊冀兒從中原將楊景兒帶回來身受重傷的時候,他為的是夜雨山莊的林遠宥,想到的是也夜雨山莊的林遠宥,他直接回到夜雨山莊,哪怕是體力不支,他也繞道回到夜雨山莊。楊冀兒在夜雨山莊養病整整半個月之久。有一天,楊冀兒的大夫人田氏忍無可忍,找上夜雨山莊,當著眾人的面,給了林遠宥一巴掌。責罵他蠱惑楊冀兒,讓楊冀兒疏於正事,讓他們夫妻疏離,讓他們父子別居。
田氏是楊冀兒大哥的遺孀,在她夫君去世之後,她可以繼承她夫君的花木嶺,可是她並沒有爭取,她一點異議也沒有地接受了楊冀兒,讓楊冀兒繼承了花木嶺。楊冀兒和整個楊府都很感激田氏,楊冀兒更是將她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可是誰都想不到,就因為田氏打了林遠宥一巴掌,楊冀兒竟然毫不猶豫地將她逐出了楊府,讓她去了數二十里外的別苑居住。
據說當日在夜雨山莊的時候,田氏當著楊冀兒的面打了林遠宥,林遠宥只是笑了笑,而楊冀兒氣急之下,舊傷未痊癒,當場吐血。
林遠宥後來還時常和楊冀兒調侃那一巴掌的傷痛,每次調侃都能讓楊冀兒惱怒不已。林遠宥對楊冀兒的事情,從來都是事事考慮周全,不曾想將田氏遣送至別院的這件事情,他卻不曾勸說楊冀兒,只是一味地調笑他,似乎讓楊冀兒對田氏更加不滿。
可是誰都知道,林遠宥絕不會害楊冀兒。林遠宥這樣做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冀兒的大夫人田氏乃是思州田家的女子,二夫人是水東宋家的女子。放眼整個貴州的土司,播州的楊氏,思州的田氏,水東的宋氏,水西的安氏是勢力最強大的四大土司家族,誰都不好惹。而四大土司家族之間的相互聯姻,也頗為密切,兒女親家也是他們的勢力連線。
可是楊冀兒將田氏遣往別院時,林遠宥竟然沒有勸說楊冀兒以大局為重,這讓人頗為不解。因為別人也都知道,這個世界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勸說得了楊冀兒的話,那個人一定就是林遠宥。如果這個世界有一個人對楊冀兒兩肋插刀的話,那也一定是林遠宥。
夜已經深了。沈至誠在林遠宥的耳邊輕輕地舒了口氣,用胳膊輕輕碰了碰林遠宥。林遠宥回過神來,側臉看了看沈至誠,此時他的心中突然有一絲莫名的悸動。這個人,會不會是他生命中第二個楊冀兒?因為從花木嶺回來的時候,他遭遇伏擊,他看到了這個人為他拼命的樣子,手起刀落的樣子比楊冀兒都勇猛兇狠。
那天他遭遇黑衣人,衝破防線策馬離去後,在一處高坡上回頭望去,他看到了沈至誠,那時候,他真想策馬回頭和他一起,可是他忍住了。他尊重沈至誠的意思,沈至誠沒有追上他和他並肩前行,一定有他的道理吧。有些事情沈至誠不說破也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心裡明白就好。
沈至誠道:“夜深了,這深夜的天空真好看。”
林遠宥點點頭,慌忙間敷衍道:“好看。”
沈至誠道:“我最近是看什麼都好看。”說完自己默默地笑了。
林遠宥道:“因為心情好,看什麼都好。”
兩人慢慢地往回走。沈至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問道:“先生,我那日在雲大人府上聽到一個說辭,揚州瘦馬,先生可曾知道這是揚州的什麼馬?”
林遠宥驚了一下,立住了腳步看著沈至誠的眼睛道:“你在什麼情況下聽得揚州瘦馬這個說辭?”
沈至誠想了想,道:“當時幾個人正在看一幀畫的時候,一位大人說了句揚州瘦馬,然後另一位大人就笑了起來。”
林遠宥點點頭,道:“揚州瘦馬本意是講揚州有些人專門收養一些女孩,將這些女孩養大成人,教她們琴棋書畫,然後待價而沽,賣與旁人做妾做室,從中賺取錢銀或其他利益。這些女子因為琴棋書畫皆懂,很受買家喜愛。後來有些收養這些女子的人家,為了更快賺取銀錢,便草草教會收養的女子幾個字,幾首曲子,就匆匆賣與他人。這些女子往往只會寫幾個字,唱幾首曲子,並無才華,讓買主大呼上當受騙。所以這揚州瘦馬就有些名不符實之意……”
沈至誠微微窘道:“原來是這樣。”心下道:當時我幸虧沒笑,也沒說什麼。揚州瘦馬竟是這個意思,只道是與大宛良馬一樣也是良馬,還想給我這位林兄弟打聽購置一匹,幸好什麼也沒說。不曾想這些年我竟是孤陋寡聞了。
林遠宥看了看沈至誠,欲言又止。他聽到沈至誠提到揚州瘦馬的時候,以為沈至誠要娶妾室。心下頓時又自嘲地笑了,兄弟娶妻是好事,自己剛才為什麼還慌了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