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裡如此寫道:“葉倫親啟,我想了許久,遲遲不能動筆,不是因為害怕去死,而是因為我始終不敢相信世間薄情郎中多了一個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每每想到這便心如刀絞不能自已,我不敢深想你是否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騙我,但我還是希望告訴你,直到此刻我都不曾後悔,不論我愛上的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你。

我是什麼時候決定去死的呢?告訴你也無妨,噢,拜託,就算你不想聽也別說出來,撕了也好,燒了也罷,隨你。我可以認真的說,這絕對不是一時衝動,我考慮過了,與其留在世上任人辱罵唾棄,還不如干乾淨淨的死去。

不要誤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在你離開去京城考試前就決定委身於你,是我做得最大膽也是最幸福的一件事。那時,我就已經想好了,如果你回來按照約定來娶我,我嫁給你;如果你沒來,我就安安靜靜地離開,在我發瘋變成毒婦怨婦之前。

最後,雖然我沒法祝你幸福,但還是祝你好運吧。朱鈺絕筆。”

忘言覺得有些不自在,事實是匡葉倫並沒有背叛,他臨死前喊的確實是“鈺兒”,但他不可能赴約,因為他已經死了,被他殺死了。

忘言沒有想到,也許是多年來刻意不讓自己去想,被殺的那個人死了,會給身邊的人帶去什麼樣的痛苦。

而此刻,這種痛苦真真切切地擺在他的面前,匡葉倫的死直接導致了朱鈺的自盡行為,還讓這個女子死前痛不欲生。

他越想越頭疼,明明是平原上卻覺得呼吸不暢,心臟像被什麼重物擠壓著,就連腳步都變得沉重許多。

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嗎?他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居然還會替別人心痛?真諷刺。

從離開冥妖族的那天起,他就下定決心要做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因此他投奔了主人,主人為什麼要殺那些人他不管,他只管當主人身邊的第一殺手。

一開始他還不太習慣,後來發現殺人實在太容易了,只要一刀斃命,被殺之人來不及哭喊,他也不用看他們驚恐的眼睛。不聽不看,他便能做到殺人不眨眼。

這個世界很荒繆,殺戮比救命輕鬆,死去比活著容易。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心痛?

忽然間,他看見幾縷魂魄在河面上方飄蕩,這是…朱鈺的?他驚訝之餘將它們收集起來,灌進了一個小玉瓶裡。

居然還沒有被鬼差帶去陰間,難道是命不該絕?罷了,既是他造的果,就由他來處置吧。

說是處置,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若是以前那個殺紅了眼的殺手,一定會放任它們灰飛煙滅,現在的他是怎麼了?難道他想背叛主人?不,不可能!他的命是主人救的,接下來的人生就該為主人而活。

他回到家,匡葉倫的父母正在召喚他吃晚飯。他抬頭看著他們微白的鬢髮和眼角的皺紋,揮了揮手說道:“我不餓。”說完便回了屋。

脫下外袍,扔在床上,他靠在牆角打坐,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卻遲遲無法安寧。他匆匆跑了出去,變回自己原來的樣貌,手中飛刀在風中呼嘯,發出尖銳的叫聲,他在林中飛馳,跟飛刀賽跑,一遍一遍,不斷練習。好讓身體的疲憊蓋過大腦的運轉,然後睡一覺,明天就會變回合格的殺手。

但訓練過程中,突然一隻小玉瓶從衣服裡掉出,摔在地上,碎了。裡面的魂魄從瓶口飄出來,已經奄奄一息,再不投胎,恐怕就要灰飛煙滅。

忘言停了下來,凝思許久,手裡夾著一把飛刀,對準它們,飛了出去,但下一刻他卻用另一把刀將它打偏了原來的軌道。

他把魂魄重新凝聚在袖子裡,再從隨身攜帶的百寶袋裡取出一本書,他盤腿而坐,一邊翻看,一邊施咒。

這個法術跟他的唇術一樣,都屬於禁術,因為唇術想要施展,必須先傷己七分,而復活術則以自身器官為代價。

他把自己的左肺切了下來,獻祭給了開啟的法陣,再經過一些步驟,法陣消失,魂魄凝聚成了人形。

只見那法陣之中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一位長髮女子甦醒過來。她身上穿著自盡前的衣裳,那是一身大紅嫁衣,想來定是為匡葉倫準備的。她睜開眼看著眼前之人,那是一雙清澈明朗的眼睛,瞳孔裡映著忘言剛剛戴上的面具,明媚動人,很難想象她會選擇自殺。

她只比忘言矮了不到半個頭,修長的身姿襯得腰細腿長,肌膚的顏色偏小麥色,緊緻可彈,正處於最美的年紀。

她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記憶緩慢被身體喚醒,她露出了複雜的表情,那是死過一次的人才有的,他能看懂。

為什麼沒死?

為什麼還要繼續痛苦地活著?

明明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

為什麼要救我?

死過一次,就更沒勇氣再死了…

月色朦朧,忘言臉上銀色的面具微微發亮,朱鈺的臉上悄然落下兩行淚。他想起了那封絕筆信。他竟然真的救活了一個陌生人,救人的代價很大,但他竟因此變得安心許多。

他沒法否認,救人比殺人痛快。

“你是誰?”臉上的淚風乾了,她沒有再哭,很快就振作起來。

忘言搖了搖頭。

“你救了我,在我沒有同意被救的情況下,我有權利知道你是誰。”

他還是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她分明看見那雙眼睛裡並非空無一物,他是有溫度的人,卻表現得不近人情,真是個怪人。

他沒有再看她,而是轉過身離開,更準確的說,他是要逃開,因為即使救了她,也不能改變他殺了匡葉倫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