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斷的鑿擊聲(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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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萊狄翻開盒子,指著盒壁內側一點橘紅,說:“夏天裡人體溫會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裡一陣之後,它就會漸漸化開一點,變得黏黏的。當我換糖數時,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顆糖,卻趁勢將化開的糖粘在了盒壁上。我盒外的手不是為了要擋住觀眾視線,而是為了能夠在我粘住糖的時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開。”
中年大叔睜圓了眼睛。
“當你確認我盒內有四顆糖後,我讓你重新考慮,趁機搖了搖盒子,讓它掉了下來。”米萊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釋道:“因為是你助手買的糖,所以你毫沒懷疑吧?不過那家零食店裡能一顆一顆散賣的,只有這種對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所以你才特地囑咐只要十顆……給他的錢也是算好了的吧。”
“對,不好意思,這是我一個海都人欺負外地人了。”米萊狄笑著說,“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現機關的執行規律,每一次執行時,它都必須將底部對準屏障。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紋身時,你的助手還不得不將它翻了過來……也就是說,用於探測的光線只能以垂直的角度,檢測到屏障後的物品。
“當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時,我就在想,明明機關轉的圈子很大,為什麼桌腿沒有也一起出現呢?那是因為只有處於光束末端的物品才會被‘看見’,與光線本身平行的東西,不會出現在影像裡……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過了機關。”
“你的觀察很仔細,而且還能馬上利用這個盲點……”中年大叔感嘆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萊狄轉過身,面對臺下觀眾揚聲說:“我是動了手腳不假,但是第一,影現機關確實效果出色;二,正因為它是少見的好東西,哪怕是作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會不惜做些小動作,想要把它贏到手。”
剛提出玩遊戲時,她的“小動作”就開始了。為了不給中年大叔生疑反對的機會,她問的不是“我們可不可以玩個遊戲”,而是“長安人玩過變數嗎”;藉著回答與解釋的機會,“玩遊戲”的前提就被預設了下來。
“高塔啊,”臺下有人喃喃說道,“那不是‘海浪協奏曲’成員家族之一嗎?”
“那是什麼?”年輕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闆。
“海都是由數個家族一起議事理政的,這種機制就叫海浪……誒呀現在也不是說的時候。”中年大叔對助手的耐心比對顧客的少。
米萊狄笑著對他說:“我屬於勝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這一個機關,是大叔你的決定。”
他猶豫一會,終於抱起桌上的影現機關,走近米萊狄。
“我願賭服輸,”他將機關放在米萊狄的雙手裡,嘆息著說:“畢竟遊戲規則是要看盒內一共有幾顆糖……你雖然動了手腳,糖卻確實在盒內。是我們被盲點矇蔽,沒有檢視盒子內壁。你贏了,這一部機關,理所當然應該給你。”
臺下眾人都沒想到,今天不僅看了新機關術的推介,還看了一場有意思的打賭,紛紛笑著叫嚷起來,還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後,推介會的下一步也展開了。有人下了買機關的訂單,有人報名要學習影現術……在忙忙活活的嘈雜中,米萊狄十分禮貌地向長安二人道了謝。
離開展臺時,她懷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機關,和一顆砰砰亂跳的心臟。
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終於有了第一部機關,還是這麼新奇的門類!
當米萊狄走上街道時,那三個一直遠遠看著展臺的少年也跟了過來。他們的腳步像一股涼風,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為首少年踱步走來,盯了她懷中機關幾眼,說:“我還能看見這麼丟人的場面。”
“怎麼,你一般不照鏡子?”米萊狄溫柔地問道。
為首少年一愣,反應過來時,臉上雀斑都漲紅了。
“你為了區區一個小機關,又使手段,又幫人宣傳,用盡心思還不夠,你還拿我們高塔家族的名字,給那機關術背書?你以為你最後那點暗示,別人看不出來嗎?”
米萊狄眼睛只肯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與機關,好像他的臉叫她看不下去似的。她很清楚,自己擺出這種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樣時,特別氣人。
“說起來,你我也是表親……”她慢慢說道,“對骨氣的見解卻真是不一樣。我接受外人的挑戰,從別人手裡賺機關,你們卻連散步都不敢離家族太遠,生怕族長家一叫,你們不能馬上撲到人家腳底下去。”
“你以為女孩隨便說話就不會挨教訓了?”另一個年輕人陰沉沉地說。
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聲:“明明家裡只是個清汙的,還一副眼高於頂的態度,怪不得沒人喜歡你。怎麼,今天你也不去清汙嗎,又是隻讓你媽去啊?”
這話猝不及防地紮了米萊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陣翻攪——他們太清楚自己的痛腳在哪兒。她立刻說:“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汙染區。既然幾位表兄弟談興這麼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夢呢,”為首的少年一轉身,彷彿她已經變成了一塊結晶汙染似的。“我們與你可不是同一類人,不是同一種命。”
他們走了,米萊狄卻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剛才初獲機關時的喜悅,幾乎全消散了。那幾個族兄弟的態度,她並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內疚與憂慮,再次像無數蟲蟻一樣爬在胸口裡。米萊狄下了決心,轉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機關車車站——她想去看一眼媽媽,也讓媽媽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機關。
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會將人筆直地帶入晶化汙染區。
想要進入這一圈從海水中時斷時現、包圍著海都外緣的結晶汙染地帶,必須要在離結晶汙染最近的貧民區下車,再一步步穿過髒汙與混亂。
因此貧民區裡討生活的人,常常會染上結晶病:一種能將血肉化作硬質藍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體控制的病——往往他們一抬手、一轉頭,就會露出身上淡藍色的堅硬結晶;結晶取代了他們乾燥粗糙的面板,閃爍著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開始,什麼也無法阻擋結晶化的蔓延了,只能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變成從人沉淪為物,最終變成與地板、陶瓶或石磚沒有不同的物質。
在生命的結尾,被搬去海邊時,從他們身上磕碰掉落的細碎結晶,曾是他們血肉的一部分,今後將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響。
過度濫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類付出代價的時候,是無聲而堅定的。
不僅僅是人;離海都稍遠的海域中,死亡前試圖逃離結晶冰山、掙扎著躍入高空的巨魚與海獸,也在體內結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後一刻的形態,彷彿浮在天海之間,觸目驚心的巨型雕塑。
只是對於毋需擔心染病的外地遊客來說,佇立於波盪海浪之上的各色海獸結晶與淡藍色冰山,是難以想象,也難以一見的異景——此刻頭上高空裡,觀光的飛行機關正緩緩劃過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