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3頁)
章節報錯
“吐絲?”芩芩冷笑了一聲,忽而大聲叫道:“我是要吐絲的,我要吐好多好多絲,織十六條結婚用的緞子被面……”“神經病!”傅雲祥罵道。
電車來了,不遠處電線杆底下的人影卻不動彈。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織三十對枕套……”“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芩芩轉過臉緊張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麼?就鑽車輪子底下去嗎?有這種勇氣,芩芩會感動,會回心轉意。真怕你有這種膽量,可千萬別於這種蠢事。我寧可同你一塊兒鑽進去的,千萬別……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凍掉啦!”他怒氣衝衝地嚷嚷,扭歪了臉。
“你走吧!”芩芩平靜地說。他的耳朵沒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間繫著的那最後一個扣,無情地掉了,徹底掉了。
“你等著!”他咬了咬牙,踩了跺腳,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了電車。車門在他身後“咔嚓”關上了,車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麼也看不見。車哐哐地開走了,捲起一陣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結束了……”芩芩無力地靠在榆樹的樹幹上,兩行冰涼的淚從她的臉頰上爬下來,鑽進圍脖裡去了。她渾身發冷,腳已經凍僵了。兩條腿發軟,胳膊卻在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很衰弱,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要滑倒。她轉身緊緊抱住了那棵樹,把臉頰貼在粗糙的樹幹上,無聲地飲泣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不,也許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等著!”他惡狠狠地揚長而去……接踵而來的將是父母的責罵、親朋好友的奚落、鄰居的斜眼,背後的指指點點、風言風語……傳遍全廠的頭條新聞,然後。編造出一個又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傾倒的輿論,如潮湧來時譴責,會把她壓倒、淹沒,而無半點招架之力。她有什麼可為自己辯護的呢?沒有,半點也沒有。既沒有茹拉甫列夫畫的那個新娘的父親,傅雲祥也決不是母指姑娘的那個黑老鼠未婚夫……既沒有人逼迫過她,也沒有人欺騙過她,一切都是她自願的,雖然她並沒有自願過。如今,她將被當成一個繪聲繪色的悲劇故事裡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遠揚……一切都剛剛開始,可一切都完了。名聲、尊嚴、榮譽……都完了。或許父親還會把她從家裡趕出去……
可是,她卻什麼壞事也沒有幹呀。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嗎?她痛苦地拍打著榆樹的樹幹。樹幹在黃昏的冷風中發出“□——□——”的響聲。榆樹已掉盡了最後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苦熬著冬天。它也許已經死去了吧?那枯疏的寒枝上沒有任何一點生命的跡象。或許死了倒是一種解脫呢,芩芩腦子裡掠過了這個念頭。不知哪一本書裡說過,寧可死在回來了的愛情的懷抱中。而不活在那種正在死去的生活裡……她找到了她的愛情嗎?如果真的能夠找到……
“要送你回家嗎?”一個聲音從榆樹的樹心裡發出來,不不,是樹幹後面。她吃驚地回過頭。恍然如夢——面前站著他——曾儲。
“很對不起……剛才,我聽見了……”她低著頭,不安地交換著兩隻腳,喃喃說,“從冰場出來,看見了你們,好像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你……不會見怪吧……我這人……好管閒事。”他又說。
芩芩腦子裡閃過了剛才電線杆下的人影。
“天太冷,會凍感冒。你……總不比我們這種人……抗凍。”“你都聽見了嗎?”芩芩抬起頭來。冷冷地問。
“聽見一點。聽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難過……”芩芩沒有作聲。
“也許,想死?”他又笑了,卻笑得那麼認真,絲毫沒有許多年輕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他爽快地說,輕輕敲了敲那棵榆樹的樹幹,“比如說一棵樹,它既然是一棵樹,就一定要長大,雖然歷經風雨、電擊、雷劈、蟲蛀,但是它終於長大了。長大了怎麼樣呢?總有一天要被人砍下來,劈下來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後燒成灰燼。一棵樹的一生如果這樣做了,也就是體現了樹的價值,盡了樹的本分。人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他生來就是有痛苦有歡樂的,重要的在於它的痛苦和歡樂是否有價值……”呵,榆樹,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樹木,在他那兒竟然變成了人生的哲理,變成了死的註釋,揭示了生命的真諦。他怎麼能打這樣好的比方,就好像這棵榆樹就為了我才站在這裡……可你是什麼?你是一棵白樺,還是一棵紅松?或許是山頂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殘木……你看起來那麼平常、普通,你怎麼會懂得樹的本分?也許你是一棵珍貴而稀有的黃菠蘿,只是沒有人認得你……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又重複了一遍,眼睛卻看著別處,顯然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送我回家?怕我捱揍?怕我暈倒?謝謝。我不要憐憫。我要人們的尊重、理解和友愛,而不要別人的憐憫。何況,你自己呢?你滿懷熱忱地向別人伸出手去,好像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訴說我心中積鬱的痛苦,可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又向誰去訴說?水暖工,你這個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動我嗎?我不相信。那些閃光的言辭和慷慨激昂的演說已經不再能打動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動、行動……
“要不要我……”他又問,裹緊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裡突然崩出兩個字來;“不要!”她又說了一遍。
他默默轉身走了。棉膠鞋踩著路邊的雪地,悄然無聲。是的,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棉膠鞋,鞋幫上打著補丁……
小鹿在穿過雪原時,奔跑得輕快而敏捷,自然也是這樣,沒有驚無動地的響聲。它在雪地裡留下自己清晰的腳印,卻總沒有人知道它奔向了哪個無名的遠方……
“曾儲!”芩芩在心裡輕輕呼喚了一聲,緊緊閉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霧正在街道兩邊積雪的屋頂上飄蕩、瀰漫、擴散。西邊的天空,閃現著奇異的玫瑰紅……
芩芩睜開眼睛,忽然發瘋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壯結實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話般的小木屋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