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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傅雲祥笑眯眯地,想了好半天,“你的心好。第一次去看電影我就發現了,交朋友哪有女的掏錢買飯的?以前我談過一個,吃一頓飯就花十來塊……”芩芩有點傷心。可是,又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你在比較,他不是也在比較嗎?他知道找一個心好的,總還比別的小夥子強些。芩芩同廠的一位團委副書記,夢望都想攀一門高親,不知用了多少心計,娶了一位局長的難看的小姐。比起這個人來,傅雲祥不是夠好的了嗎?人總是要生活的,他即使不說:“少了一個,”也得會問:“這白菜多少錢一斤?”有什麼可挑剔的?芩芩自己的毛衣不也織得很漂亮麼?總不能把高壓鍋和痰盂放在一起比較……
“你倒最快走哇!”傅雲祥在前面不耐煩地喊道,“磨蹭啥?都幾點了……”無論怎麼磨蹭,一切都是無可挽回了。經過那個溜冰場,拐過前面的街口,就是照相館了。“咔嚓”一秒鐘,一切都結束了,從此以後,就再不需要進行什麼比較了。
呵,那個小女孩滑得多麼好啊,金紅色的滑雪帽,金紅色的毛衣,在晶瑩的溜冰場上飛舞、旋轉,像一柄燃燒的火炬。她是輕盈而歡快的,像一朵天上飄飛的雪花。心的歌是無聲的伴奏,在這潔白的畫板上描繪自己未來的圖景……芩芩小時候也曾經這麼無憂無慮地在冰上舞蹈,只不過那時候不像眼前這個小姑娘穿一條天藍色的尼龍喇叭褲,而是穿媽媽織的豎條毛線褲。她得過全市少年花樣滑冰第二名,獎給她一副冰刀。那年下鄉臨走時,送給叔叔家的孩子了。呵,瞧,這個小姑娘真有毅力,一口氣轉了那麼多個圈兒,總能靈巧地保持身體的平衡。她在旋轉中看見了什麼呢?她那麼自信地微笑,好像看見了未來比賽場上向她飛擲的鮮花……
每個人小時候都有過自己的許多夢,美麗的夢。好像生活之路就同這冰場那麼光滑、暢通無阻。芩芩在溜冰場上很少摔跤,在生活裡也同樣。她總算是幸運了,每一步都有人替她事先安排妥帖。可她卻為什麼總感到抑鬱呢?從打丟了冰刀那年以後就再沒有快活過。她盼呀盼呀,什麼飛擲的鮮花也沒有出現,倒是出現了結婚禮服,出現了新娘的頭飾……
讓我再看你一眼吧。小姑娘。你的金紅色的滑雪帽,同我當年那頂一模一樣,我差點要以為自己變小了呢。可是,這一切都是一去不再復返了。都要結束了。童年、少年、青春的夢,統統都要消失了,不會再回來。我真想親親你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像拇指姑娘吻別洞口的小草兒那樣。她在走向黑老鼠家前的最後一分鐘裡看見了歸來的燕子,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奇蹟是不會有的,不會有的,那只是一個童話。再見吧,小姑娘,祝願你長大的時候,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愛人,一個你真正愛的人,除了他你不會再愛別的人了……
“快走哇!”傅雲祥喊道,有一點氣惱了,“你要看花樣滑冰,我給你弄票去!”現在,她就站在照相館的前廳裡閃閃發光的大鏡子面前了。四壁千姿百態的人物攝影使她目不暇接。傅雲祥讓她在前面等一會,自己就不亦樂乎地去忙開了。當然,什麼奇蹟也不會發生,很快她就要像到這兒來過的所有的新娘那樣,穿上拖地的長裙,披上透明的薄紗,重重地抹上口紅,淡淡地描上眉毛,然後幸福地微笑。笑得適度,否則會有皺紋。嘴張得不大不小,大了有點傻氣,小了就會使人以為你不幸福。是的,就這樣,再來一張兩個人的……
芩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一本雜誌的封底上看到過的一幅俄國畫家茹拉甫列夫畫的油畫,題名為《婚禮之前》,畫面上是一個穿著華麗的結婚禮服的姑娘跪在即將成為她丈夫的商人腳下哭泣,不遠處站著為貪圖商人的錢財而逼迫女兒斷送自己幸福的父親……
這樣的時刻她為什麼想起那樣一幅畫來呢?是因為這出租的結婚禮服同那位新娘的服飾很像嗎?她馬上就要變成那樣一個倒黴的新娘了,只不過不會跪在地上哭泣。因為哭泣也無法挽回這一切,更何況並沒有什麼人逼迫她,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她既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只是因為彼此“合適”。許多家庭不幸的原因不都是由於“不合適”嗎?即使芩芩從樓上跳下去,周圍又會有誰同情她呢?人們會以為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是她自己,這會兒卻覺得比那位畫上的新娘還要不幸一百倍。這不幸就是因為她沒有什麼人可以憎恨的,只能憎恨自己……
傅雲祥眉開眼笑地從人群中擠過來,把一張發票在她眼前晃了晃:“開好了,出租禮服便宜一半兒價錢,走吧,去化妝……”當然是得去化妝。不會有什麼奇蹟的,不會有的。還傻想什麼?化完妝,就是地地道道的新娘了……
“唉,人太多!”傅雲祥抱怨道,“等會兒吧。”他在化妝室門口停下來。
等什麼,早晚是要化妝的,化了妝,就不會再想什麼騎士和燕子了……
“待會兒照的時候,你要高興點兒。”傅雲祥像哄小孩份的在她耳邊說,“你老也不愛笑,其實你笑起來更好看,戴上花環,一定像日本那個電影明星夏子……”芩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為什麼不笑?當然要笑啦。小時候她就不知多少次偷偷戴上媽媽大衣櫃裡的那條紫色的花環,在鏡子裡照了又照。每個姑娘都有自己的秘密,難道芩芩一次也沒有嚮往過結婚嗎?不,這不是實話。芩芩在三年前就繡好幾對尼龍枕套了……
傅雲祥在津津有味地觀看牆上鏡框裡的相片,不時地回頭瞧她一眼,又美滋滋地轉過臉去。
要不了半小時,他就要在“咔嚓”一聲中,成為她的愛人了。
“愛人?”芩芩突然吃了一驚。她愛他嗎,如果說她曾經希望過有一個愛人,那麼一定不是他,不是。她沒有說她不願意結婚,只是,只是不願同他,不願同他結婚。她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自己會同他結婚,真的,他不是她的愛人,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沒有。她不知道什麼叫愛,也從來沒有碰到過她所愛的人……
“好了,進去吧!”傅雲祥和顏悅色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進去,當然只有進去,像走進新房一樣。還有什麼退路呢?想哭嗎?哭也沒有用,奇蹟是不會發生的,這既不是刑場也不是墳墓……
“你先梳頭!我去取那些衣服。”傅雲祥殷勤地將一把鋁梳子插在了她的頭髮上,又忙忙碌碌地走出去了。
芩芩坐在鏡子跟前,開啟了自己的頭髮。頭髮很黑,用不著打發蠟,就那麼亮。梳開了,盤到頭頂上去,就更美了,像那幅畫上的新娘……
忽然有什麼東西在鏡子裡閃了一下。
鋁梳子的把立刻著一隻小鹿,楊開四蹄在奔跑,穿過森林,越過雪野……把跑到哪兒去呢?它不知道,可是它還在不知疲倦地跑著。生活總不會停留在原來的地方,總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它會是什麼樣子呢?不知道。但總不是現在這樣子……
鏡子裡的東西又閃了一下。
芩芩驚呆了。他沒有看清那是什麼。卻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北極光”她輕聲呼喚著,“真的是你嗎?”她眨了眨眼睛。鏡子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她自己。
不,不,她分明是看見了的。這生命之光,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見,只有她知道它在哪裡。她是要去尋找它的,一直到把它找到為止。她可以沒有傅雲祥,沒有儀表裝配工的白工作服,沒有舒適的新房,沒有一切,但不能沒有它。不能沒有它!失去它便失去了真正的生活和希望,還留著這青春煥發的軀體幹什麼?她終究是沒有愛過傅雲祥,不是因為他平庸、普通;不是因為他講究實際,缺少才華;統統不是。究竟是因為什麼呢?她還是說不上來。也許,就是因為這時隱時現的北極光。呵,人生,儘管現狀是如此地令人不滿。但總不能像傅雲祥和他的朋友們,在一片渾黃的大海上,沒有追求、沒有目標地隨意漂泊……
她匆匆揩去了臉頰上的淚痕,站起來,抓起頭巾,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