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傳來一個鼻音很重的男聲,遙遠得好像從天邊而來,嚴峻得像一個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應該走過去還是應該趕快走開。

“你,你在這兒幹什麼?”她想起了自己剛才的哭泣,竟然被一個陌生人聽見,頓時慌亂而又難為情。

“對不起,這是一個公共的教室,你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我,而我對於你也是完全無礙的。我一直在揹我的日語,如果不是你……”他彎下身子去摸索那些地上散落的東西。

芩芩這才想起來去開燈。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鉛筆盒。她真希望就這麼悄悄走開,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兩支並列的40瓦日光燈,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樑上厚厚的眼鏡片。在那厚得簡直像放大鏡一般的鏡片後面,凸出的眼珠藐視一切地斜睨著。光滑的額頭,下巴上有幾很稀落的短髭。然而,他的臉的輪廓卻很漂亮,臉形長而秀氣,兩片薄薄的嘴唇,毫不掩飾地流露著一種嘲弄的神態……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視著她。他在嘲笑她嗎?嘲笑她剛才的眼淚,或者是想問:“你從哪裡來呢?以前我怎麼沒見過你?”“我也沒見過你呀。”“噢,我知道,你是業大日語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這個大學的學生,雖然你沒有戴校徽,可我會看……”“你剛才為什麼哭呢?”“不,沒有,我沒有哭。”“哭了,我聽見的,你有什麼傷心事?”傷心事?沒有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很快樂,我就要結婚了。人家介紹我認識他,他對我很滿意,他家裡對我也很滿意,我對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應,大概就找不到這樣好條件的物件了。我要結婚了,所以我很傷心。不不,不是這樣的,你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句話是講不清楚的,你別問了,我不認識你……

眼鏡片在日光燈下閃爍,地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他什麼也沒有問,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同他無關。

“我,我的錢包丟了,所以……”她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難道是想掩飾她剛才的眼淚嗎?多麼可笑,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錢包?”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從來就沒有錢包,因為沒有錢。可敬的小偷,願他們把世人所有的錢包都扔進廁所,那錢包裡除了裝著貪慾,就是燻黑了的心。”“可敬?你說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擺了擺手:“誠然,小偷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損人利己,甚至有時還謀財害命。咱們且不談造成這些渣滓的社會原因,但更嚴重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侵吞著人民的勞動成果,卻冠冕堂皇地教訓別人。他們不學無術,又不懂裝懂。因為手中有些權力,就可以昏頭昏腦地把幾百萬、幾千萬人民幣扔進大海。”“有這樣的事情嗎?”芩芩的臉色有點發白。她站著,他也沒有請她坐。她本來是想把鉛筆盒撿起來立即就走開的。

“給你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學院裡有一位教師,平時工作勤勤懇懇,因為沒有房住,夫婦長期分居兩地,幾個孩子都小,生活相當困難。這次調整工資,系裡的領導爭著為自己提級,他們倆最後都被刷下來了,還被說成是無能、業務不行。他們無處申辯,只好……”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聽這類悲慘的故事的。他給她講這個幹什麼?

“再比如,”他用一把鉛筆刀在桌上輕輕劃了兩道,“去年我們學院畢業分配,全部面向基層,可是一位副部長的一張紙條,就把他未來的女婿調到北京去了。人們滿肚子自私,卻來指責青年人缺乏共產主義道德,何等的不公平!還有誰會相信那些空洞的說教呢?人們對政治厭惡了,不願再看見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現實發生矛盾,與其關心政治,倒不如關心關心自己……這就是對‘突出政治’的懲罰。我說這些只不過是為了說明現實的人生……”芩芩發現他的口才很好,幾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大堆。她不覺有幾分欽佩他,他講得多麼尖銳,多麼刻薄呀。而無論在講敘什麼的時候,他的嘴邊總掛著那麼一點兒嘲諷,臉上既不憤怒、也不憂鬱,語氣平淡,又有些冷峻,好像這一切都同他無關。

“唉,我們這代人,生不逢時,歷盡滄桑。沒有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樓,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說這叫什麼虛無主義,我認為也總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種盲目的理想主義好些……”芩芩“啊?”了一聲。

“是啊,我對你說這些幹什麼?”他突然站起來,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書,“你難道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嗎,人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天天在歌頌真實,可是,真實卻像一個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為我不認識你,才對你說這些話。你以為我很愛說話嗎?哈,我可以在十個人同我聊天的時候看報紙……”“那你……”芩芩怯生生地問,“和你的同學也不說嗎?你不悶得慌?你們,大學生……”“大學生?你不也是大學生嗎?只不過是業餘的。可他們,只比你多一個校徽,或者外加一副眼鏡罷了。大學?一個五花八門的大拼盤,一個填鴨場,一支變幻不定的社會溫度計。設想得無比美妙,結果卻總是大失所望。男同學們,‘廣交會’,拉關係找門子……”“為什麼?”芩芩笑起來。

“為了畢業分配呀。女同學們,嗯,熱衷於燙髮,一個卷兒一個卷兒地做,比學外語熱心多了。嗬,你為什麼沒有——?”他做了一個捲髮的手勢。

“我……”芩芩不知孩怎麼回答。他應該說:“你如果再過五十九天看見我,我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結婚是一定要燙髮的。”可她卻什麼也沒說。

“好了,今天我說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這個校園裡,簡直無法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你繼續研究你的玻璃吧,沒有人妨礙你。人在不發生利害衝突的時候總是友好的。”他夾著一包書站起來,好像沒有看見芩芩似地朝門口走去。

“噯——”芩芩不知為什麼覺得很怕他就這樣消失在自己跟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很想結識他的願望。她叫住他,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你是日語專業的嗎”“是的。”“我,我也學日語。可以,向你請教嗎?”他偏著頭,既不顯得特別熱情但也沒有拒絕!“可以。”他說,“不過,我的時間不多。”他的鏡片閃了閃,好像在想什麼,“你,你做什麼工作……你,很單純……”儀表廠的裝配工,陸芩芩。你,叫……外語系七七級一班,費淵,浪費約費,淵博均洲。他甩了甩頭髮,就走了出去。芩芩望著他的背影,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偏揚著腦袋,走起路來,顯得頗為瀟灑而又有些傲慢。

“像繼續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聲音留在教室裡。可是窗外已經全黑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誘人的光彩。“北極光……他會知道北極光嗎?”芩芩找到了自己的筆記本,輕輕掩上教室的門,走下樓梯的時候,忽然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