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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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多半不來,太晏了,”覺新溫和地答道。他看見蕙的臉上現出失望的表情,便改口安慰地說:“你不要著急。我現在就到你們府上去。我就請她們來看你。”“不,你不要去請,明天來也是一樣的,”蕙帶著哭聲說,她說完話又開始喘息起來。
覺新不敢再停留了,只得忍住悲痛向國光與鄭太太告別,坐著轎子出了醫院。
覺新又到周家。周氏已經到那裡了。眾人焦急地等著他來報告蕙的訊息。他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說了出來。他也把蕙渴望著同祖母、母親們見面的事情說了。他的敘述使得眾人都淌了眼淚。只有周伯濤一個人皺著眉頭沒有一點悲痛的表情。
“我現在就去看她,我死也要同她守在一起。”陳氏歇斯底里般地迸出哭聲說。
“今天太晏了,不好去。明早晨去是一樣的,橫豎有楊嫂陪她,”伯濤在旁邊阻止道。
“我不去看她,我今晚上放心不下。我親生的女兒交給別人去管,我真不放心。想起來真是值不得。”陳氏怨憤地哭道。
“我看蕙兒的病就是氣出來的。要是她不嫁到鄭家去,也不會有這種結果,”周老太太氣憤地說。
“其實親家太太待蕙兒也很好,伯雄還是當代奇才,只怪蕙兒自己福薄,”伯濤不大高興地分辯道。
“我不要聽你這種話。虧得你也讀過書做過官。一點人情也不懂。”周老太太生氣地罵道。她站起來一個人顫巍巍地走開了。
蕙進了醫院的第二天上午,覺新和周氏記掛著蕙的病,便差袁成到醫院去探問。袁成回來報告:蕙小姐現在稍微好了一點,早晨七點鐘以後就沒有吐瀉了,不過時常嚷著“肚痛”,據醫生說,這倒是好的現象。他們也就略微放了心。
覺新吃過早飯先到公司去。他打算在三點鐘以前趕到醫院。兩點鐘光景,他正坐在寫字檯前面撥算盤,忽然看見周貴揭了門簾進來,垂頭喪氣地說:“老太太喊我來請大少爺。大小姐生了半截就不動了。”“有這種事情?我立刻就去。”覺新驚惶地說,他馬上把賬簿收起,走到商業場後門口,坐上自己的轎子,吩咐轎伕抬起飛跑。
覺新到了醫院,看見周老太太、陳氏、徐氏、周氏、鄭太太聚在另一個房間裡面談話。他向她們詢問。周老太太愁容滿面地對他說:“蕙兒小產了,是祝醫官接出來的。祝醫官說很危險,因為蕙兒體氣太虛,收束不住,才有小產的事。他打了一針,說是過了今天再說。”“我去問問祝醫官,看蕙表妹的病狀究竟會不會有變化,”覺新慌忙地說。他也不再問什麼,便出去找祝醫官。
祝醫官回到寓所裡去了,要四點鐘才到醫院來。覺新不能等待,立刻坐轎子到祝醫官的寓所去。
祝醫官客氣地接待著覺新,他用不純熟的中國話告訴覺新:這種事情他也萬料不到;胎兒忽然墜落,不要說蕙的身體不好、還在病中,便是沒有生病的人像蕙這樣地生產,恐怕也難保全生命;因為心臟衰弱達到極點,心機停止,胎兒才會自行墜落。他又說:“我今天還要來看她六次:四點鐘、八點鐘、十點鐘、十二點鐘。明天上午三點鐘,六點鐘。現在沒有危險,我已經打了一針救命針。請你回去注意她的脈搏和呼吸數。我四點鐘再來。”覺新回到醫院把祝醫官的話對周老太太們說了。這時蕙的病勢沒有什麼變化。她迷迷糊糊地睡著。眾人關心地在旁邊守著她,每一點鐘要她吃一次藥。
到了四點鐘祝醫官果然來了。他看過病人,他的臉上並沒有不愉快的顏色。他對覺新、國光兩人說:這時病勢很平穩,不過體溫下降。現在可以用熱水袋包圍病人來保護體溫。
他還要到別處去看病,八點鐘才可以再來。
祝醫官去了以後,蕙的病勢還是十分平穩。眾人漸漸地放了心。過了五點鐘,覺新正要回家,蕙忽然醒過來了。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呼吸很急促,神志昏迷,四肢冰冷。眾人急得不得了,望著蕙不知道應該怎樣辦。祝醫官不在醫院,這裡又沒有別的醫生。鄭國光便主張臨時請中醫來看。
王雲伯請來了。他看了脈也說病勢很危險,隨便開了一個方子,囑咐和西藥摻雜著吃。但是蕙服了這付藥,病勢絲毫不減。覺新看見這情形,知道事情不妙,覺得單留楊嫂一個人陪蕙過夜不大妥當,便同周老太太們商量,陳氏決定留在醫院裡。周氏也願意留著陪陳氏,她要徐氏陪周老太太先回去。覺新也預備在醫院裡過夜。
這樣決定了以後,覺新便先回家去取東西。他再到醫院時,看見蕙平穩地沉睡著,才知道祝醫官已經來過,給蕙打了三針救命針,所以她現在還能夠熟睡。覺新的心裡稍微安靜一點。
過了半點鐘光景,蕙忽然醒了,於是開始喘氣,先前的種種病象完全發出來了。眾人驚惶失措,商量許久,便要覺新去請祝醫官。覺新也不推辭,匆忙地去了,等一會兒他陪了祝醫官走進病房來。
祝醫官把病人略微看一下,便搖搖頭說:藥量已經多得不能再多,也只有片刻的效力,可見藥已經無能為力了。國光央求他再打一針。他聳聳兩肩,攤開手,搖頭說:“沒有法子。現在不能夠再打針。再打,立刻就死。”國光絕望地懇求祝醫官設法,覺新也請求他另外用別的藥救治。祝醫官沒有辦法,只得把各種強心劑、興奮劑的用法和效力告訴他們,並且坦白地說:“現在實在沒有法子。你們一定要我打針,就是要病人早點死。”祝醫官出去的時候,覺新把他送到門外。他看見旁邊沒有別人,便低聲對覺新說:她活不到一兩點鐘。如果不願意死在醫院,最好立刻送她回家。
這兩句話像一個晴天的響雷打在覺新的頭上。他茫然地點著頭,眼淚抑制不住地淌了出來。他回到房裡便同陳氏、周氏和國光商量。
“我看萬不能搬動。如果路上震動使她氣脫,那麼怎樣辦?”周氏第一個表示意見道。眾人都贊成這個見解。他們只得袖手等著死神的降臨。這時是十點半鐘,醫院已經關了大門。蕙在床上發出微弱的呼吸聲。周氏和覺新兩人時時在調藥。陳氏和楊嫂靜靜地坐在病榻旁邊守護病人,不肯把眼睛離開蕙的瘦得見骨頭的臉。國光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正是十一點鐘,蕙剛剛服過藥睡了。她沒有什麼可怕的病象,似乎仍舊靜靜地睡著。眾人稍微放了一點心,以為可以平安地度過這一夜了。國光仍然在打瞌睡。周氏有事情到外面去了。楊嫂輕輕地在屋角翻尋箱子裡的東西。陳氏和覺新兩人默默地對望著。窗外一陣風吹過,把沙土捲起飛舞,使屋裡的人略吃一驚。國光睜開眼睛一看,看見床上沒有變動,便又疲倦地垂下眼皮。覺新抬起頭去看蕙。蕙閉著眼睛平穩地睡在那裡。臉色比紙還要白,嘴唇也枯萎了。兩頰的陷入使顴骨顯得很高。他注意地看這張臉,眼睛裡不覺浮出了淚水。他疑惑這是在做夢,他不能相信這張臉就是蕙的美麗的面龐,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他的淚眼模糊了。他彷彿看見那張臉從枕上抬起來,眼睛微微睜開,求助地向他凝視。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眼去看。那張臉仍舊放在枕上,並不曾移動一下。他又注意地看它。他覺得蕙沒有聲息。
他得奇怪,驚恐地低聲對陳氏說:“大舅母,怎麼蕙表妹睡得連一點聲氣也沒有?”陳氏連忙走到床前伸手去摸蕙的臉頰和手,完全冷了。她便驚惶地喚道:“大少爺,你快來,快來。”“什麼事?什麼事?”國光從夢中驚醒低聲驚呼道。他也走到床前去。周氏剛走進來,便跟著眾人站在床前。蕙的呼吸已經停止。她靜靜地死了。陳氏第一個放聲哭起來。
眾人圍著屍首哭了一陣。覺新站在旁邊,眼淚只管流著,卻哭不出聲。他心上痛得厲害。他躲在屋角過了一會兒,後來便止了淚走到床前對陳氏、周氏說:“大舅母,媽,不要傷心了。給蕙表妹辦理後事要緊。你們快點照料楊嫂給蕙表妹淨身。我出去打發人到鄭府和大舅那裡報信。”國光看見覺新要出去,連忙將他的膀子抓住,張惶失措地含淚說道:“大表哥,你不要走。請你看在她的面上幫點忙罷。我簡直不曉得應該怎樣辦了。”覺新略帶憎厭地看了國光一眼。那個寬大的方臉無力地擺動著。他鄙夷地想:“這就是所謂奇才。”他又憤恨地想:“要不是為了你的緣故,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結局?你現在也來哭她了。”但是他立刻又把這一切的感情埋藏在心裡,爽快地答道:“你不要著急。我盡力幫忙就是了。我並不走,我現在出去打發人到你府上報信去。”他說罷生氣似地摔脫了國光的手,大步走出病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