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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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妹,你怎麼樣?先到哪邊坐?”覺民忽然向琴問道。
淑貞又走回到琴的身邊,暗地裡把琴的一隻手緊緊捏祝她的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抖動。
琴俯下頭看了淑貞一眼,便含笑地回答道:“我先陪四表妹她們坐坐。橫豎隔得很近。”覺民也不說什麼,就向著張惠如那面走去了。
淑貞不住地拉琴的手,聲音打顫地說:“琴姐,我們走那邊繞過去,走那邊繞過去。”“四妹,你總是像耗子那樣怕見人!早曉得,還是不帶你出來好,”淑華不耐煩地奚落道。但是聲音也並不高,茶棚裡的京戲把它掩蓋住了,不會被裡面的人聽見。
琴又瞥了淑貞一眼,她明白淑貞的心思,便依著淑貞的話從旁邊繞到前面去。這樣她們就避開了那許多貪婪的眼睛。
劍雲坐在竹椅上等她們。他看見她們走來,便站起含笑地向她們招手。她們走到茶桌前面,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茶壺、茶杯和盛著瓜子、花生的碟子,她們剛坐下,堂倌從裡面絞了熱臉帕來,她們接過隨便揩了揩手。
“堂倌樣子真討厭,為什麼這樣賊眉賊眼地看人?”淑華等堂倌進去以後低聲笑罵道。
“你不曉得,女客到這兒吃茶的本來很少,像你們這樣的小姐恐怕就沒有到這兒來過,所以連堂倌也覺得希奇,”琴介面解釋道。
淑華剛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毫不在乎地答道:“那麼以後我們更應該多來,來得多了,他們看慣了,也就不覺得希奇了。”“不過要給三爸碰見,那才不好,”淑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帶了一點焦慮地說。
淑英凝神地望著水面。她這時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習慣於深思的腦筋休息。但是她聽見淑貞的話,就像給人迎頭澆了一瓢冷水,覺得滿身不自在起來。她的眼前出現了暗霧。她暗暗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襲來的一種不愉快的思想掃去。
“你放心,三爸不會到這兒來的,”淑華安慰地說。
“還是三表妹說得對,世間難得有這麼巧的事。我們既然來了,樂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見淑英的憂鬱的表情,便用這樣的話安慰淑英和淑貞。過後她又掉頭去看覺民的那一桌。
這時候那邊的人似乎已經到齊了。他們在起勁地討論什麼問題。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談話的神情很熱烈。覺民剛剛說完了話,正抬起眼睛往她這面看。兩個人的眼光對望著。
兩個人的眼角馬上掛起了微笑。覺民微微地點著頭,要琴過去。琴便帶著鼓舞的微笑回過頭對淑英說:“二表妹,我們到那邊坐坐,好不好?”淑英略略地抬起臉來看琴,她的眼睛忽然發亮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動,她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她偷偷地把眼光射到覺民的那一桌上去。那許多正在熱烈地討論的陌生的年輕人!她的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心跳得更厲害。她想鎮靜自己,卻沒有用。她便搖搖頭對琴說:“你去罷,我不去,我就在這兒看你們。”琴站起來,走到淑英身邊,俯下頭在淑英的耳邊說:“你去坐一會兒也好,不要緊的。膽子放得大一點。你坐坐聽他們說話也很有意思,又用不著你自己開腔。你不必害羞。去,去,跟我去。”琴說著就伸手去拉淑英的膀子。淑英想著要到那邊去同那許多勇敢活潑的青年坐在一起,這好像是自己的一個幻夢,但是她忽然又膽怯起來,紅著臉低聲央告道:“琴姐,我不慣,我害怕。還是你一個人去罷。”琴想了想就爽快地說:“也好,我去去,等一會兒就回來。”她望著淑英笑了笑,又看了看淑貞,安慰地說:“四表妹,你好好地耍,我就回來。”她看見淑貞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垂著手動也不動,便從碟子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到淑貞面前,還說:“你不要做客,隨便吃點東西罷,又不是在親戚家裡。”“我曉得,”淑貞答道。她看見琴要轉身走了,忽然低聲問了一句:“琴姐,孔雀在哪兒?”她的一對小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琴的面顏。
琴微微地笑了。憐憫的感覺像一根小刺輕輕地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下。但是她極力忍耐住了。她用十分柔和的眼光看淑貞,一面親切地說:“我等一會兒就回來陪你去看孔雀。”她便向覺民那面走去。
覺民這些時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舉動,現在看見琴走過來,便站起等候著她走近。這一桌的討論也因了琴的走來而暫時停頓了。
眾人跟琴打了招呼。這張桌子上連覺民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一個二十六七歲面容蒼老而帶著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餘的人琴都見過。覺民把那個陌生人介紹給她認識了。方繼舜,這個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學生潮》週刊的編輯,他在那上面發表過一篇題作《道德革命》的長文,接連刊登了三期,中間因為攻擊到孔教會的幾個重要分子,省城裡的大名流、老紳士之類,曾經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責難,要不是由於當時的學生聯合會幾次抗議(《學生潮》是學生聯合會的會刊),他早就會被高等師範開除了。這件事情是經過一番鬥爭的。鬥爭的結果,方繼舜本身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他不過辭去了《學生潮》的編輯職務,由另一個思想較為緩和的同學來接替他。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現在還不曾被許多年輕人忘記,雖然《學生潮》已經停刊。琴自然不會忘記。而且馮樂山就是被方繼舜攻擊到的名流裡面的一個。她知道馮樂山,她不久以前還在高家看見過,又聽見淑華轉述的婉兒說的那些話。她因為種種的事情憎恨那個偽君子,假善人。事實使她相信方繼舜的攻擊是合理的。方繼舜說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方繼舜居然勇敢地寫出來了。舊社會的壓力並不曾使他屈服。他現在還是那麼堅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穩重的聲音向她說話。她感動地,甚至帶了一點崇敬的感情來回答他的問語。
眾人讓了座位給琴。她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覺得非常放心,就彷彿坐在一群最可信託的朋友中間。其實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見過三四面,她跟他們並不曾有過深長的談話。但是她從覺民那裡知道了不少關於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夠像覺民那樣地信賴他們。她不覺得有什麼拘束。
談話依舊繼續下去。談的是週報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經談過了。這時候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問題和週報社發展的計劃。會議沒有什麼形式,連主席也沒有。然而方繼舜無形中做了主席。許多問題都由他提出來,而讓眾人討論決定。大家隨便取著自己喜歡的姿勢坐在桌子的四周,各人自由地發表意見,並不站起來,說話態度也不類似演說。會議很像朋友們的談心,但是在親切之外又十分認真,而且熱烈。不同的見解是有的,然而也只有簡短的辯論,卻沒有爭吵。
琴注意地聽他們談論,感到很大的興趣。她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這許多充滿熱情和喜悅的面孔,這許多真摯的談話,這種渴望著做出一件有利於社會的工作的犧牲的決心,這種彼此信賴的深厚的友誼,這些人聚在一起並不談自己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為自己打算的思想。這些人好像是同胞弟兄,但是同胞弟兄間也很少有這樣深的友愛。她那幾個維護舊禮教反對新文化的舅父中間的關係,她不是已經看夠了嗎?這一點點認識在她的心上投擲了一線光明,一個希望。她的心因為真實的喜悅而微微地顫動了。她時時抬起眼睛去看淑英,她希望淑英也能夠坐到這邊來,而且得著她所得到的這個印象。她看見淑英正偷偷地朝這面看,淑英的臉上也露出感動的表情。她便投了一瞥暗示的眼光過去,要淑英也到這面來。淑英微微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一下頭。
她也用微笑來回答。她又看了看淑貞,淑貞在對她招手。她點點頭。覺民也跟著投一瞥鼓舞的眼光到淑英的臉上。淑英用感謝的眼光來回看他。這些舉動被別的茶座上的人看見了,人們好奇地帶了輕佻的樣子旁觀著。
方繼舜的沉著有力的聲音又把覺民和琴的注意力吸引去了。現在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時候。剛才決定了把固定的工作人員的數目從四個增加到七個。這是黃存仁提出來,而且得到眾人贊成的。改選工作人員的手續很簡單。要在這十多個人中間選出七個人來,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先由各人自由地提出一些名字,然後由大家透過,決定。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每個人都舉出自己認為是最適當的人來,而被提名的人也從沒有站起來說一句推辭的話,彷彿這是一個義務。舊的工作人員並沒有變動。張惠如依舊做週報的編輯。黃存仁現在專任會計的職務,不過又被推做了經理。方繼舜本來代替黃存仁做了幾期週報的編輯,這次就正式被選做編輯。另外還添了一個叫做陳遲的青年來分擔張還如(張惠如的兄弟)的庶務工作。同時,還要增選兩個新的編輯。
“覺民,我舉覺民,”這個名字是黃存仁叫出來的,他的聲音越過幾張茶桌,飛到了淑英姊妹的耳邊。
“聽,在推舉二哥了,不曉得推舉他做什麼事情,”淑華忽然驚訝地對淑英說。她側耳傾聽著,覺得很有趣味。
淑英沒有理睬。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的一部分,她知道他們推舉覺民做週報的編輯。她看見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高興。
在那邊茶座上覺民聽見黃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激動,想站起來推辭,但是又覺得不應該,別人都沒有說過一句推辭的話。於是這個名字透過了。他被推舉出來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做週報的編輯。他很興奮,好像他被派定了去擔任一個重大的使命一樣。他想到那個職務,想到那些事情,他有點害怕,怕自己的能力不夠,不能把事情辦得好;他又有點高興:他平日就渴望著做一件不為自己打算的事情,他平日就嫌自己只在週報社裡幫一點小忙,沒有多做事,現在他有了機會,而且是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他們會指導他怎樣適當地貢獻出他的力量。此外他還有別的感覺。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連他自己也把握不定。
還少一個擔任編輯職務的人,因為這次決定了增加兩個編輯。覺民的名字透過以後,張惠如便搶著說:“還少一個編輯,我推舉密斯張。”“密斯張蘊華,我也推舉,”黃存仁馬上熱心地附和道。
琴驚疑地往四面看。眾人的面容都是很莊重的。她疑心她聽錯了話。但是“張蘊華”三個字很清晰地送進了她的耳朵。這是她的名字。他們竟然推舉她做《利群週報》的編輯,這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應該怎樣做才好。她沒有那種經驗,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差。她雖然在週報上發表過兩篇文章,但論調也是很淺薄的。她只讀過一些傳播新思想的刊物,縱然讀得十分仔細,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覺得自己幼稚,缺點也很多,沒有資格做編輯。而且她還有一些顧忌。她想到母親的不贊成和親戚的非難。她正在沉吟不決的時候,眾人已經把她的名字透過了。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雖然這都是含著友愛和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紅了臉。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強地推辭道:“你們不要選舉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夠。”“聽,琴姐在說話,他們也推她做編輯,”在另一個茶座上,淑華正在聽劍雲對淑貞講話,忽然掉過頭看一下,高興地對淑英說。
淑英微微地紅著臉應了一聲“嗯”。她凝神地望著琴。她也很興奮,彷彿她自己也被選舉做了編輯似的。她起了一些痴想,她覺得這時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應該怎樣做,她又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會感到快樂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她不會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夠做到琴那樣。她愈想下去,思想愈亂。她的思想好像是一團亂繩,越是去理它,糾纏越多。她有時遇見一道電光,有時又碰到幾大片黑雲。
劍雲這些時候一直在跟淑貞講話。淑貞問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說。他說話慢,因為他有時候暗地裡留心去看琴的動作,有時又偷偷地觀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樂的。但是淑英始終不大講話,他很替她擔心。他想用話來吸引她的注意。他對淑貞講的話,大半是關於公園的種種事情,她們在公館裡不會知道,他一半也是說給淑英聽的。淑英並不知道他的這種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張桌上琴和別人的談話吸引去了。
“做什麼?他們推舉琴姐做什麼?”淑貞覺得莫名其妙,著急地問劍雲道。
“做編輯,”淑華得意地搶著回答。
“編輯,什麼叫做編輯?”淑貞正經地追問道。
淑華自己回答不出來,就不耐煩地搶白道:“編輯就是編輯,連這個也不懂,還要問什麼?”淑貞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作聲了。
“琴小姐真能幹,他們都欽佩她,”劍雲很感動,讚歎地自語道。
這句話很清晰地進了淑英的耳裡,而且進了她的心裡。她有些高興,又有些難受。她微微地咬著嘴唇,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夠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這個思想彷彿是一個希望,它給了她一點點安慰和勇氣。但是接著一個大的陰影馬上襲來,一下子就把希望掩蓋了。她的眼前彷彿就立著許多亂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絕望的念頭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心上刺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腫脹了。
她的這種表情被劍雲看見了。劍雲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不愉快的思想在折磨她,便關心地柔聲問道:“二小姐,你心裡不大舒服嗎?”淑英猛省地掉過臉來看他,漫然地應了一聲“哦”,過後才勉強笑答道:“我還好,難得出門,在這兒坐坐也覺得爽快些。”“我看你臉上帶了一點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不快活的事情?”劍雲欲語又止地沉吟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說了上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