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猛省地看看琴,恍然失笑了。她偏袒地對琴說:“二哥做得很好。我不覺得在看戲。”琴聽了自然十分高興。

但是銀行家在臺上苦惱地踱了幾步便不得不退場了。淑英忽然側頭問道:“二哥還會出場嗎?”“他不再出場了,”琴惋惜地答道。

“可惜只有這一點兒,”淑英失望地說。她盼望覺民能夠在臺上多站一些時候,多說幾句話,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她便帶點疑惑地問琴道:“二哥為什麼不演樺西里?”“他們本來要他演別的角色。他還是第一次上臺,恐怕演不好,反而誤了事,所以只肯演一個配角,”琴知道淑英的心理,便安慰地解釋道。

淑英也不再問話了,仍舊注意地望著戲臺。

房裡只剩下樺西里一個人。那個打掃房屋的老媽子阿姨媽拿著掃帚進房來。她向樺西里訴了一陣苦,說到她從前的一個小主人因參加革命運動被捕受絞刑時,眼裡掉下淚,聲音也變成嗚咽了。這時門鈴響了,阿姨媽彎著腰蹣跚地走去開門。接著一個穿學生裝的少年走進來。少年交了一本小書給樺西里,十分感動地說:“我看過兩遍了。我恨不得就吞了它下去。……樺西里,請問你,你遇見什麼樣的人才能夠把他看做同志……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算數嗎?”淑英不覺側頭看了琴一眼。琴伸過手去捏住淑英的左手。

那個少年同樺西里交談了幾句話,終於忍不住悲憤地說道:“我們的教員今天還告訴我們說革命黨是壞人,是社會上的毒害。我聽見這些話一聲也不敢響。我去了,我去讀那些瘟書,好養活我的母親……”淑英的心怦怦地跳動,她的手也有點顫抖。那個少年的悲哀似乎傳染給她了。有一個聲音同樣地在她的心裡說:“太久了,我實在忍耐不下去。”舞臺上的那些人,那些話給了她一個希望,漸漸地把她的心吸引去了。她也像那個少年一樣,想離開自己在其中生活的陰鬱的環境,她也想問道:“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算數嗎?”琴無意間瞥了淑英一眼。她看見淑英的帶著渴望的眼光,略略猜到淑英的心理,她知道這個戲已經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影響,她自然滿意。但是她也不說什麼,只是鼓舞地微微一笑,低聲喚道:“二妹。”淑英掉過臉來看琴。但是安娥出場了。琴便指著臺上對淑英說:“你看,安娥又出來了。”樺西里正倒在沙發上睡著,安娥推了門進來,在桌上輕輕地敲了幾下,把樺西里驚醒了。樺西里連忙站起跟安娥握手,兩個人談了一些別後的話,又談到印刷所被封、蘇斐亞等被捕的事。安娥自從那回事情發生以後,便搬了家躲到一個住在園街的姑母的家裡。姑母的丈夫是財政廳的官吏,對革命運動異常仇視。所以她住在那裡十分安全。……他們談到後來,樺西里忽然拿起安娥的手吻著,吐出愛情的自白。安娥終於不能堅持了。她張開兩臂,柔情地喚道:“樺西里,來。”樺西里急急走到她身邊,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安娥撫著樺西里的頭髮,憐愛地低聲喚著:“我心愛的痴兒。”淑英的心跳得更厲害,臉微微地發紅了。她想:真有這樣的事?這不再是她常常讀到的西洋裡的描寫,而是擺在她眼前的真實的景象了。她覺得樺西里和安娥是一對有血有肉的男女,並不是張惠如和陳遲所扮演的兩個腳色。那兩個人所表現的熱情的場面震撼了她的心,給她開啟了一個新的眼界。她有點害怕,但又有一點希望。她注意地看著在舞臺上展開的悲劇。

窗外響起了罷工工人的歌聲和遊行群眾的腳步聲。安娥和樺西里走到窗前去看。安娥非常高興地說:“……好看得很。

這許多工人很整齊的,慢慢地向前走去。我看他們都懷著一片誠心……“但是樺西里忽然急迫地說:”你沒聽見那邊的馬蹄聲?“安娥心平氣和地張望著,忽然驚恐地大聲叫道:”馬兵裝上子彈了。“後來又說:”我們的人不住地前進……他們只管唱。他們唱著向前進。不怕馬兵的槍。他們不住地向前進。“這時窗外廣場上腳步聲愈走愈近。這是許多人的腳步聲,但是非常整齊,裡面還夾雜著一片沉鬱的歌聲。阿姨媽躬著腰走進房間,走到窗前。她和著窗外歌聲唱起來,安娥同樺西里也跟著唱下去。三個人唱得正起勁,忽然外面起了一排槍響,於是歌聲停止了,而奔跑哭喊的聲音響成了一片。廣場上人聲十分嘈雜,還有人在狂叫”救命“。接著又是一排槍響。人聲、馬蹄聲雜亂地撲進房來。

樓下男賓座裡起了一陣騷動,有些人惡聲罵起來。

“琴姐,怎樣了?”淑英膽小地靠著琴的肩膀,抓住琴的一隻手,顫抖地低聲問道。她的臉上現著驚恐的表情。

“不要怕,這是演戲,”琴極力壓住自己的激動親切地安慰淑英道。

“安娥。……安娥。”樺西里痛苦地狂喊道。在這喊聲的中間還接連響了幾排槍聲。安娥悲憤地叫道:“我們太遲緩了。應當加倍努力。”樓下的觀眾忽然瘋狂地拍起掌來。

樺西里拉著安娥的手,苦惱地說:“我不願意失掉你……”忽然阿姨媽哭著跑進房來說:“天呀。蘇沙被刺刀刺傷了。”蘇沙便是先前那個少年的小名。樺西里急得滿屋跑,口裡喚著“蘇沙。”阿姨媽又走了出去。安娥煩惱地說了一句:“無處不是苦惱。”於是樺西里發狂地說:“安娥,我們去罷。

我們逃走罷。快,快……“但是門鈴響了。樺西里去開門,領了先前來過的那個工人服裝的葛勒高進來。葛勒高就在門口說:”時候已到了,輪著我們了。必須要……現在滿街是血。

死了多少人,還不曉得。……一定,後天。“樺西里應道:”一定後天。“葛勒高又說:”園街同宮街兩條路。“樺西里爽快地答道:”我到園街。“葛勒高說:”好,東西全預備好了。“他跟樺西里握了手,悄悄地走了出去。樺西里一個人在門前站了許久。安娥走過去問道:”什麼事?“樺西里回答說是一件不要緊的事情。安娥把他半拉半扶地送到睡椅前面,兩人並肩坐下。安娥忽然驚問道:”樺西里。你為什麼打戰?“樺西里靠在安娥的身上,疲倦地說:”讓我的頭枕著你……“安娥說:”我搖著你睡罷。“樺西里昏迷似地說:”只要一刻工夫就好。“安娥柔聲阻止道:”不要響,閉嘴。“整個戲園的觀眾都注意地望著舞臺,痴呆地凝視、傾聽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他們想知道一個究竟。然而布幕不快不慢地合攏了,它掩蓋了一切。於是爆竹似的掌聲響遍了全個戲園。

“琴姐,我要哭出來了,”淑英含著眼淚對琴微笑道。

“我也是的,這個戲太動人,”琴一面摸出手帕揩眼睛,“叫人看了就覺得是真事情一樣。”“這種事情我以前做夢也沒有想到,”淑英激動地說。“我現在才曉得世界上還有這種事情,還有這種人。”“你以前整天關在家裡,自然不曉得外面的事情。你以後多出來看看、走走,你的世界就會漸漸大起來的,”琴高興地解釋道。

“我真不懂:同是一樣的人,為什麼外國女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出那些事情,而中國女子卻被人當作禮物或者雀鳥一類的東西……送出去……關起來?我們連自己的事情也不能作一點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我們送進火坑裡去……”淑英苦惱地說,不過她仍然將她的怨憤極力壓下,不讓它在她的聲音裡洩露出來。

琴聽見淑英說出這種話,覺得更可證實淑英近來漸漸地在改變:她竟然從她的囚籠裡伸出頭來探望外面的世界了;淑英想飛出囚籠的心願也是一天一天地熾熱起來。這正是琴所希望的。這好像一棵花樹的生長,從發芽到枝子長成,現在生出花蕾,——那個澆水培養的園丁看見這個情形自然充滿了喜悅的感情。琴也許不曾做過園丁的工作,但是她卻在根上澆過一點水,而且她也愛那棵花樹,她更盼望著看見美麗的花朵。所以淑英的話使她滿意,使她感到一陣痛快,而且把那幕戲留給她的陰鬱沉重的感覺和悲憤暫時驅走了。她便趁著這個時機向淑英宣傳:“這就是為什麼二表哥他們要攻擊舊禮教。他們的國文教員吳又陵把舊禮教稱作吃人的禮教,的確不錯。舊禮教不曉得吃了多少女子。梅姐、大表嫂、鳴鳳,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還有蕙姐,她走的又是這條路……不過現在也有不少的中國女子起來反抗命運、反抗舊禮教了。她們至少也要做到外國女子那樣。許倩如最近從廣州來信說:那邊剪掉頭髮的女學生漸漸多起來了。我還有一個同學——”琴說到這裡,忽然注意到舞臺上布幕已經拉開,便住了嘴,留心去看《夜未央》的第三幕了。

淑英心裡很激動。琴的話自然給了她鼓舞。她同意琴的意見,她也希望聽到琴的結論。但是安娥的命運牽引著她的心。她不肯放過那個女子的一言一動,她要看到安娥的結局。

舞臺上現出一個富家的客廳,這是在安娥的姑母白爾波的家裡。這是一個和平安靜的地方。那裡坐了三個面貌溫淑的女人,還有一個眾人熟習的安娥。但是就在這裡一個驚天動地的事變快要發生了。劇場的觀眾好像在看一座雪下的火山。在春風的吹拂下雪慢慢地融化著。眾人在等候那個可怕的爆發。爆發的兆候漸漸地出現了。溫淑的女性讀著罷工工人的宣言。連和藹的中年婦人白爾波也念出來“時乎時乎,至矣不再。自古廓清人道之障礙,皆從微火初燃,俄頃即成燎原,而後得自由世界之光明”一類的句子,又接收了革命黨人寄存的書報。而糊塗的官僚、白爾波的丈夫卻出來表現他們那種人的愚蠢與荒淫。等到客廳裡只剩下安娥和白爾波兩個人時,樺西里突然來了。他抱定決心要去敲那“血鍾”,現在來要求他所愛的人給他發訊號。於是悲痛的訣別……愛情與義務的鬥爭……這兩個年輕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絞著觀眾的心。樺西里悲壯地說:“我想著死字,沒有一點害怕。我的手萬無一失。我希望你的,只要你在旁邊,我好像聽你的號令……你放一個亮到視窗,這是一個暗號,一個號令,也就是訣別……自由終得同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恨我就不能親見……”他決然走了。安娥的悲聲呼喚也不能把他留祝她那悲痛的聲音響徹了每個觀眾的心。樓座的觀眾跟著那個剛毅的女子淌淚,淑英頻頻地揩眼睛,琴也是熱淚盈眶了。

於是到了最後的高xdx潮。安娥點燃蠟燭,把燭臺放到視窗。

她躊躇幾次,終於以一個超人的意志給她所愛而又愛她的人發出犧牲的訊號,讓他和總督同歸於荊在巨聲爆發、玻璃窗震碎、她知道使命完成以後,她傷心著、哭著。最後她忘了自己,在一陣激動出神之際又像一個戰士那樣反覆地狂叫著:“向前進。向前進。”布幕在“向前進”的呼聲中急急地合起來。樓上樓下無數著魔發狂一般的觀眾這時才知道全劇完結了。拍掌聲暴雨似地響著。眾人感動地、留戀地不住鼓掌。樓下的學生們先是坐著拍,後來站起來拍,他們把手掌都拍紅了,還不肯散去。

“這才是一個勇敢的女子。”淑英十分激動,顫抖地說了這句話。

“我們走罷,”琴匆匆地說。

“不等二哥?”淑英留戀地問道。

“他會在下面等我們,給我們招呼轎子。他等一會兒還要到我家裡來,”琴興奮地答道。她感動的程度也不下於淑英。

她的腦子裡充滿著安娥、樺西里一些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