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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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的話馬上又來到他的心頭。他憎厭地把頭一遙但是大廳上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煩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他的思想也愈走愈遠,許多不愉快的事情都來同他糾纏。他彷彿走入了一個迷宮,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有出路。
“二哥,二哥。”淑華的聲音突然在房門口響了。淑華張惶地走進來,望著他,說了一句:“媽喊你去。”半晌接不下去。
“什麼事請?你這樣著急?”覺民覺得奇怪,故意哂笑地問道。
“四嬸牽了五弟來找媽,說你把五弟打傷了,要媽來作主。
媽同大哥給五弟擦了藥,賠了不是。她還不肯干休。現在她還在媽屋裡,媽要你就去,“淑華喘著氣斷續地說。
“我打傷五弟?我不過打了他兩下,哪兒會打傷他?”覺民驚疑地說。他還不大相信淑華的話。
“五弟臉都打腫了,你的手也太重一點,又惹出這種是非來,”淑華抱怨道。她覺得事情有點嚴重,替覺民擔心,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五弟臉腫了?我根本就沒有打他的臉。我們快去看,就會明白的。”覺民有點明白了。他想這一定是王氏做好的圈套,便極力壓住他那逐漸上升的憤慨,急急走出房去。
覺民進了周氏的房間。他看見周氏坐在書桌前一個凳子上。覺新站在周氏旁邊,背靠了書桌站著。王氏坐在連二櫃前茶几旁邊一把椅子上。覺群就站在王氏面前,身子緊緊靠著王氏的膝頭。綺霞畏怯地立在屋角。
“二弟,你看你把五弟打成這個樣子。你這樣大了,一天還惹事生非。”覺新看見覺民進來便板起面孔責備道。
覺民還來不及回答,王氏便接著對周氏訴苦道:“大嫂,我的兒子裡頭只有五兒最聰明,現在給二侄打得成這個樣子。
萬一有什麼好歹,將來喊我靠哪個?“”有什麼好歹?挨兩下打,也打不死的。“覺民冷笑道。
“我在跟你媽說話,哪個喊你來插嘴。”王氏忽然把金魚眼大大地一睜,厲聲罵道。“你打了人,還有理?”“我根本就沒有打五弟的臉,是四嬸自己打的。”覺民理直氣壯地頂撞道。他抄著手站在門口。
“老二,你不要說話,”周氏攔阻覺民說。過後她又敷衍王氏道:“四弟妹,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商量,說清楚了,喊老二給你賠禮就是了。”她沒有確定的主張,她不便責備覺民,又不好得罪王氏。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弄不清楚,而且她也無法弄清楚。她看見王氏和覺民各執一詞,不能斷定誰是誰非。她只希望能夠把王氏勸得氣平,又能夠叫覺民向王氏賠禮,給王氏一個面子,讓王氏和平地回房去,使這件事情早些了結。
“我自己打的?你胡說。我怎麼忍心打我自己的兒子?你看,你把五兒打成了這個樣子,你還要賴。”王氏用手在茶几上一拍,氣沖沖地說道。
“我親眼看見四嬸打的。我只打五弟兩下屁股,他的臉我挨都沒有捱到,”覺民也生氣地分辯道。他仍舊抄起手,驕傲地昂著頭。有人在後面拉他的袖子,低聲說:“二少爺,你少說兩句,不要跟她吵,你會吃虧的。”他知道這是黃媽,正要答話,王氏又嚷起來了。
“我打的?哪個狗打的。”王氏看見覺民態度強硬,而且一口咬定覺群的臉是她打腫的,周氏和覺新在旁邊觀望,並不干涉覺民,她覺得事情並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樣順利,她著急起來,急不擇言地說。
“好,哪個狗打的,四嬸去問狗好了。我還要回屋去讀書,”覺民冷笑一聲,說了這兩句話。他打算回房去。
“二弟,你不要就走,”覺新連忙阻止道。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裡射出來祈求的眼光,他好像要對覺民說:“二弟,你就讓步,給四嬸賠個禮罷。”覺民轉過身把覺新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他知道那眼光裡包含的意義。他有點憐憫覺新,但是覺新的要求激怒了他,觸犯了他的正義感。事實究竟是事實。他的手並沒有捱過覺群的臉頰。覺群的臉明明是王氏自己打腫的,她卻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他本來願意在家裡過安靜的日子,但是別人卻故意跟他為難。現在還要他來讓步屈服,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這太不公道了。這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夠承認的。憤怒攪動他的心。失望刺痛他的腦子。他不能夠再顧到這個家庭的和平與幸福了。他如今沒有什麼顧慮,倒覺得自己更堅強了。他橫著心腸,不去理覺新,索性靜靜地在書桌左端的椅子上坐下來,等著王氏說話。
“大嫂,你說怎麼辦?難道五兒就讓你們老二白打了不成。”王氏看見覺民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心裡更不快活,便不客氣地催問周氏道。
周氏沒有辦法,便回頭對覺民說:“老二,你就向四嬸賠個禮罷,橫豎不過這一點小事情。”“賠禮?媽倒說得容易。我又沒有做錯事,做什麼要向人賠禮?”覺民冷笑道。
周氏碰了這個釘子,臉上立刻泛起紅色,心裡也有些不高興。但是她知道覺民不是用話可以說服的,便默默地思索怎樣應付王氏和說服覺民的辦法。
“好,老二,你這麼大模大樣的,我曉得你現在全不把長輩們放在眼睛裡頭。大嫂,你看你教的好兒子。”王氏板著面孔,半氣憤半挖苦地說。
“不管怎樣,我總沒有誣賴人,”覺民故意冷冷地自語道。
“好,你敢罵我誣賴?”王氏猛然把手在茶几上一拍,站起來,掙紅著臉氣勢洶洶地罵道。
覺民一聲不響地掉頭往四處看,好像沒有聽見王氏的話一般。覺新急得在旁邊咬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二,你少說一句話,好不好?”周氏沉下臉對覺民說,她顯然在敷衍王氏。
“二弟,你跟四嬸講話,也應該有點禮貌,”覺新順著周氏的口氣也說了責備覺民的話。
王氏聽見周氏和覺新的話,覺得有了一點面子,便大模大樣地坐下去,然後逼著周氏,要周氏責罰覺民。她說:“大嫂,難道這件事情就這樣算了嗎?你不管教老二,讓我來管教。”周氏正沒有辦法解圍,巴不得王氏說這句話。她馬上爽快地欠身答道:“四弟妹,你說得對,就請你來管教老二,聽憑你來處置。”王氏想不到周氏會這樣回答,沒有提防著,立刻回答不出來。她沉吟半晌,才虛張聲勢地說了一句:“我說應該打一頓。”“好,就請你打。我做後母的平時不便管教。四弟妹,你來代我管教老二,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周氏這些時候向王氏說了許多好話,賠了許多不是,心裡慪得不得了。正苦沒有機會發洩,這時看見有機可乘,便故意說這種話來窘王氏。
王氏是一個老臉皮,她不回答周氏,卻把話題支開,另外警告地對周氏說:“大嫂,五兒現在擦了藥,如果明天還不好,你應該請醫生來看。”“那自然,倘若老五明天還不好,你只管來找我。四弟妹,你還是回去休息罷,老五也應該睡覺了,”周氏看見王氏沒法回答把話題支開,便順著王氏的口氣勸道。
“你們什麼事情吵得這樣厲害?”矮小的沈氏忽然揭了門簾進來,她手裡抱著一隻水菸袋,一進屋便問道,其實她已經曉得這件事情的原委了。
“五弟妹,你來得正好,你來評個理,”王氏知道在這裡鬧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覺得沒有趣味,正預備偃旗息鼓地回屋去,現在看見沈氏進來,好像得到了一個有力的幫手,便起勁地說。
周氏招呼沈氏坐下。沈氏笑容滿面地對王氏說:“四嫂,什麼事情?我倒要聽你說說。”王氏便把事情的經過加以渲染,有聲有色地敘述一遍。最後她說:“五弟妹,你說說看:哪個有理?我該不該請大嫂責罰二侄?”沈氏沉吟半晌,吸了幾口水煙,才幸災樂禍地挑撥道:“四嫂,自然是你有理。不過我看這件事情只有讓三哥來處置。
最好到三哥那裡去說。本來嘛,大嫂是後孃,不便多管教二少爺。“”好,二弟,你就跟四嬸一起到三爸那兒去一趟,“覺新看不慣沈氏的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氣,他賭氣地響應道。事實上他也認為到克明那裡去才是解決這件事情的最好辦法。
“五弟妹,你這個意思不錯,我們就到三哥那兒去,”王氏知道到了克明那裡,她不會吃虧,便得意地說。但是站在她膝前的覺群卻已經睜不開眼睛在那裡偷偷地打盹了。他忽然驚醒地掉頭對王氏說:“媽,我要回去睡覺了。”這句話好像在王氏的興頭上澆一瓢冷水,王氏生氣地把覺群一推,大聲罵道:“你這個笨豬。人家打了你,你氣都還沒有出,就要去睡覺。好好地站起來,跟我到三爸那兒去。”“我不去。這跟三爸沒有一點關係,我做什麼要找三爸?”覺民的話是回答覺新的。他想起淑英捱罵的事情,對克明非常不高興。而且自從喜兒被克定公然收房作小老婆以後,克明在公館裡的威望已經減去不少。覺民從前也曾經尊敬過克明,可是如今連這一點尊敬也消滅了。他不相信克明能夠給他公道。而且他已經明白在這個家庭裡就沒有一個人能夠給他公道。他想不到他的長輩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他;他更想不到他的大哥受過好多次損害以後仍舊這麼溫順地敷衍別人,這麼懦弱地服從別人。在一小時以前他還決定暫時不做引起家人嘲笑和責難的事,他還有一些顧慮。現在他對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留戀也被這個笨拙的圈套破壞了。他不再有任何顧慮。他甚至驕傲地想:連祖父的命令我也違抗過,何況你們?
“大少爺。老二不去那不成。他有本事打人,為什麼現在又不敢去。”王氏聽見覺民說不去,以為他不敢去見克明,便更加得意地為難覺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