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周老太太依舊氣憤地自語道。她看見周貴還站在房裡,便厲聲責斥道:“周貴,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周貴吃驚地答應一聲,慌忙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結結巴巴地報告道:“老太太,鄭家來的人不肯走,說姑少爺吩咐過要大小姐一定回去。大小姐不回去,姑少爺要發脾氣的。”“婆,還是讓我回去罷,”蕙推開椅子站起來,嗚咽地說。

“蕙兒,你就不要走。你婆索性留你多住幾天再回去,看你姑少爺敢把你怎樣?”周老太太氣得半晌說不出話,過後才帶著憤慨地安慰蕙道。蕙一聲不響,卻掩面低聲哭起來。

芸連忙走過去,在蕙的耳邊柔聲勸道:“姐姐,你不要傷心,有婆給你作主……”蕙的母親陳氏在旁邊快要淌淚了,她忍住悲痛,溫和地對周老太太說:“媽,還是讓蕙兒回去罷。她究竟是鄭家的人,凡事少不得要將就她姑少爺一些。我們多留她耍一天,她回去又會受姑少爺的氣。”周老太太顫巍巍地立起來,走到一把藤躺椅前面坐下。她的臉色也變青了。她聽見陳氏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憤慨。她氣惱地說:“真是個橫不講理的人。蕙兒在我們家裡嬌養慣了,卻送到那種人家去受罪,我真不甘心。他會發脾氣,難道我不會?周貴,你去給那個人說,我不放大小姐走,姑少爺不答應,喊他親自來接。看他自己來有什麼話說。我要留大小姐多住兩天,哪個敢說個不字。”陳氏和徐氏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生氣便不作聲了。蕙忽然奔到周老太太面前,要說什麼話,但是口一張開,就忍不住拉著周老太太的膀子哭起來。周老太太也傷感地淌了眼淚,聲音發抖地接連說:“我苦命的蕙兒。”周貴起先唯唯地答應了兩聲,遲疑地站了片刻,看見這個情形,知道周老太太一時沒有另外的話吩咐。他正要走出去,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新到這時才把他的紛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忍住心痛,走過去低聲囑咐芸把蕙勸好拉開,然後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對周老太太說:“外婆,我看還是讓蕙表妹回去罷。如今生米已經煮成了熟米飯,除了將就鄭家外也沒有別的法子。我們跟鄭家鬧脾氣,結果還是蕙表妹受氣。人已經嫁過去了,住在他的家裡,有什麼苦楚,我們也管不到。為了蕙表妹日後的生活著想,我們只好姑且敷衍鄭家。請外婆不要動氣。不然更苦了蕙表妹。”他居然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勇氣。現在連周老太太也說要把蕙留下,倒是他反而主張蕙順從地回到那個她視作苦海的鄭家去。他自己覺得他的主張是有理由的,目前就只有這樣的一條路,而同時這理由、這路又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他又一次做了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媽,大少爺的話也很有理。你就放蕙兒回去罷。現在也真沒有別的法子。何況以後日子還長。說不定他們小夫妻以後會和好起來的,”陳氏暗暗地揉了揉眼睛,便順著覺新的口氣向周老太太央求道。徐氏也附和地說了兩句話。

周老太太沉吟半晌,後來才嘆息一聲,放棄似地說:“你們以為我不懂規矩嗎?也罷,我也不留蕙兒了。”她吩咐僕人道:“周貴,你去喊人把轎子提上來。”房裡靜無人聲。周老太太板起面孔坐在藤躺椅上。蕙已經停止哭泣。她站直身子,摸出手帕在揩眼淚。周貴像犯人遇赦似地連忙走出去了。又過了片刻周老太太用溫和的眼光憐惜地看蕙,忍不住悲聲說道:“可憐的蕙兒,叫我怎麼忍心放你回去?我們都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卻喊你孤零零一個人去受罪。這就是生女兒的結果。好不叫人灰心。蕙兒,你處處要小心,自己要曉得保養身體。我們如今顧不到你了。”芸忍不住在旁邊哭了。徐氏連忙過去囑咐芸道:“芸兒,你哭什麼?不過這一點點小事情,你不要惹你婆傷心。”陳氏聽見芸的哭聲不覺也落下幾滴眼淚。

蕙本已止了淚,聽見周老太太的一番話,觸動了前情,覺得一陣心酸,又淌出眼淚來。她滿臉淚痕地望著周老太太說:“婆,你不要擔心,我在那邊處處小心,也不會受罪的。我以後會常常回來看你,看媽……”她想做出笑容,可是不但沒有成功,反而連下面的話也被悲痛阻塞在咽喉裡面了。她掙扎了一會兒,猝然說出一句:“我去穿裙子去,”便掉轉身去了。

蕙回到廂房裡來時,轎子已經放在天井裡等候她了。她向周老太太們請了安,又向覺新拜了拜。覺新一面作揖答禮,一面依戀地邀請道:“蕙表妹,你哪一天到我們家裡來耍?二妹、三妹她們都很想念你。”蕙苦澀地一笑,過後又蹙眉地說:“我也很想念她們。可是今天的情形你是看見的。什麼事我都不能作主。大表哥,你回去替我問她們好,還有琴妹……”她不再說下去,便轉身向芸和枚少爺拜過了,走出房門上轎去。

轎子走出了中門,周貴去把中門關上。天井裡只有靜寂;眾人的心裡只有空虛。他們回到房裡以後,周老太太一個人儘管嘮嘮叨叨地抱怨蕙的父親,別人都不敢答話。覺新坐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住便告辭走了。

覺新坐在轎內,思緒起伏得厲害,他愈想愈覺得人生無味。他回到家裡,下了轎,聽見門房裡有人拉胡琴,唱《九華宮驚夢》。

高忠裝出女聲唱楊貴妃:賊呀賊,兵反長安為哪一件?

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唱安祿山:你忘卻當初洗兒錢。

覺新皺了皺眉,就邁著大步進了拐門,走過覺民房間的窗下,正遇見淑英、淑華姊妹拿著書從房裡出來。他知道她們讀完英文課了。淑英先喚了一聲“大哥”。

“二妹,三妹,蕙表姐向你們問好,”覺新忍住悲痛地說。

“你看見蕙表姐了?她怎樣?還好罷?”淑英驚喜地問道。

“她哪兒會好?不要提了,”覺新憤慨地答道。

“你說給我們聽,她究竟怎樣?”淑英、淑華兩人纏著覺新不肯放,要他把蕙的情形詳細地告訴她們。

“好,我說,我說。你們不要性急,到我屋裡去說,”覺新後來只得應允了。

“說什麼?大哥有什麼好聽的新聞?”覺民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和劍雲正從房裡走出,聽見覺新的話便順口問道。

“大哥今天看見了蕙表姐,”淑華高興地對覺民說。

“我們也去聽聽,”覺民側頭對劍雲說。劍雲點頭說好。

眾人進了覺新的房間坐下以後,何嫂端出茶來。覺新喝著茶,一面把這天在周家看見的情形詳細地敘述出來。他愈往後說,愈動了感情,眼裡包著一眶淚水,他也不去揩乾。

劍雲默默地坐在角落裡,不時偷偷地看淑英。淑英在凝神深思,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著,恐怖和焦慮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她微微地咬著嘴唇皮,不說一句話。

“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真氣人。蕙表姐也太懦弱,怕他做什麼?”淑華惱怒地說。

“世界上這種事情多得很,不過你沒有看見罷了,”覺民故意嘲笑地說。

“我說以後就索性把蕙表姐留下,再不讓她到鄭家去,等他來接十次百次,都給他一個不理,看他有什麼法子。蕙表姐究竟是周家的人。”淑華昂著頭起勁地說。她氣憤地望著覺新,好像她在跟他爭論一般。

覺新痛苦地責備淑華道:“你真是在說小孩子話。蕙表姐如今是鄭家的人了。”“鄭家的人?說得好容易。蕙表姐明明在周家養大的,”淑華還是不服,她固執地爭辯道。

“你說這種話又有什麼用?人已經嫁過去了,你將來就會明白的。你不要說大話,難保你就不會嫁一個像你表姐夫那樣的姑少爺。”覺新看見淑華說話不顧事實,他有點厭煩,便故意用這種話來激惱她。他自己並不擁護現在的婚姻制度(因為他自己受過害了),他說上面的話正表示對那個制度的反抗:他希望把自己的憤怒傳染給別的人,激起別的人出來說一些他自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攻擊那個制度的話。

“大哥,”淑英忽然失聲喚道。她帶了責備的眼光望著覺新,痛苦地低聲說:“你也說這種話?”“我才不怕。別人兇,我也可以兇。我也是一個人,決不給別人欺負。”淑華氣紅了臉大聲辯道。

“說得好。”覺民在旁邊稱讚道。

覺新聽見淑英的話,他立刻想起了這個少女的處境:的確一個像蕙有的那樣的命運正在前面等候她,現在的蕙便是將來的淑英。那個命運的威脅是很大的。但是淑英跟蕙不同,她還努力在作絕望的掙扎。她手邊的英文課本便是她不甘滅亡的證據。然而結果她能夠逃避掉滅亡嗎?他不敢多想。在看見蕙墮入深淵以後。他再沒有勇氣來看淑英的那樣的結局了。那個結局並不遠,而且也許又輪著他來把淑英送進深淵裡去。不過淑英還在設法逃避。他想她應該逃避。但是她多半會失敗。

“大哥,我跟你說幾句正經話。蕙表姐的事情固然已經無法挽回了。但是二妹的事情我們還可以挽救。陳克家一家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三爸近來的脾氣你也見到了,他不會顧惜二妹。二妹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應該給她幫點忙,我們都應該給她幫忙,”覺民忽然做出莊重的面容,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應該給她幫忙——覺新接著想下去。覺民的話來得正湊巧。好像一個外來的力量把覺新的紛亂的思緒一下子就理清了。他覺得幾對眼睛急切地望著他,等候他的回答。尤其是覺民的追逼似的眼光使他的思想無處躲閃,而淑英的求助的水汪汪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憐惜。雖然他始終覺得自己並沒有力量,但是他也下了決心:他不讓淑英做第二個蕙。於是他用穩重的語調答道:“只要二妹打定主意,我總之盡力幫忙就是了。事情以後可以慢慢商量。不過你們說話做事都要謹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