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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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來,她今天也會來的,”淑華介面挖苦覺民道。但是她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氣更正道:“不對,應當說二哥愛聽琴姐的話。二哥素來就害怕琴姐。”芸把兩隻流動的眼睛天真地望著覺民的臉,她感到興趣地微笑著,鼓動般地說:“二表哥,她們既然這樣說,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請來,給她們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姐。”“奇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我去請?芸表妹,怎麼你也這樣說?”覺民故意做出不瞭解的神氣,驚訝地四顧說。
芸抿嘴一笑,她的圓圓的粉臉上露出一對酒窩,她答道:“她們都這樣說。”“二哥,你不要裝瘋。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還要賴呢。”淑華把手指在臉頰上划著羞覺民。
淑英笑了,芸笑了,淑貞也笑了。蕙和覺新的臉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斂了笑容短短地嘆一口氣,低聲對覺新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家裡的姊妹,她們多快樂。”“羨慕”兩個字把覺新的心隱隱地刺痛了。這像是譏刺的反語。然而他知道蕙是真摯地說出來的。連這樣的生活也值得羨慕。單從這一點他也可以猜想到這個少女的寂寞生活裡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簡直是他的影子,也走著他走過的路。他知道前面有一個深淵在等候她。但是他無法使她停住腳步。其實他這時也不曾想到設法使她停住腳步的事。他只有一個思想——他們兩人是同樣的苦命者。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希望——希望一種意外的力量從天外飛來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飛過去了。剩下來的只有慘苦的命運。淚水突然打溼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過淚水在她那帶著青春的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他低聲對她說:“你不要這樣說,我聽了心裡很難過。”蕙想不到覺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動起來。這過分的關心,這真摯的同情把她的心攪成了軟綿綿的,她沒有一點主意。她先紅了臉,然後紅了眼圈。她埋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只顧揉著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曉得跟蕙表姐說些什麼話,一個埋著頭不作聲,一個眼裡盡是淚,”淑華轉動一下椅子,把頭靠近淑英的臉,忍住笑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
淑英隨著淑華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覺新同蕙在講些什麼,然而這情形卻使她感動。她不想笑,而且也不願意讓淑華說話嘲笑他們。她搖搖頭攔阻淑華道:“讓他們去說罷,不要打岔他們。”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檯後面跟芸講話。芸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看見淑華的動作。芸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然愛護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著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道。她看見芸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芸表姐,什麼事?”芸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檯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說:“檀香點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隻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後。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兩人便進房來請眾人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裡去。淑英帶著翠環走了。淑貞戀戀不捨地獨自走回右廂房去。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在房裡寫文章,預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裡去坐了一點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後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收租的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後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著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角響著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於是一切都落在靜寂裡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內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嘆了一口氣。他呆呆地望著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著“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備好了的。他走到寫字檯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月報》,看了兩頁,還不知道書上寫的是什麼。他實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後來就俯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街上的二更鑼聲響了。他聽著這令人驚心的鑼聲。他甚至半痴呆地數著。何嫂把點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著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後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內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檯前,一個人“過五關”解悶。
他懶洋洋地玩著牌,老是打不通第五關。他愈玩愈煩躁。
後來電燈滅了。他早就聽見電燈廠發出的訊號——那悽慘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燭插在燭臺上,他也不去把它點燃。電燈光一滅,房間並不曾落在黑暗裡,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桌上、地上都映著鏤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他想到花園裡去走走。
覺新走進了花園。他看見月洞門微微掩著,沒有加上門閂。他有點奇怪:什麼人這時還到花園去?他也信步往裡面走去。
這晚月色甚好。覺新的心也被這月夜的靜寂牽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顧觀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覺地走入竹林裡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腸小徑時,忽然聽見前面溪邊有人在講話。
他略略吃驚,但是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聲音。不過他還疑惑:她們這夜深還到這裡做什麼呢?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躲在竹林裡面竊聽她們說些什麼話。
“……只怪我一向太軟弱,到現在也只有聽天安命。不過我怕我活不久。媽總愛說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淒涼地說。
“我只恨我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給你幫忙,”淑英氣惱地說。
蕙嘆了一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完結了。不過二表妹,你的事情還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幾個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們都會幫忙你。大表哥是個好心腸的人。……不過近來他也太苦了。我擔心他……”覺新聽到這裡,心跳得很厲害。他又是喜悅,又是悲慼,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沒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動兩步,揀了一根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這本是隨口說出來的,她說到“他”字時,忽然沉吟起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字句表明她心中所感。這時她聽見竹林中起了響聲,略有驚疑,便側耳傾聽,一面說:“二表妹,你聽,好像有人來了一樣。”淑英也注意地聽了一下。旁邊翠環卻介面說:“不會罷。
也許是貓兒。這夜深還有哪個來?“淑英也不去管這件事情。她還記住蕙的話,便同情地說:”蕙表姐,你也太好了。你自己的事情是這樣,你還擔心別人的事情。“蕙站在木橋上,臉上露出苦笑。她仰起頭讓月光撫摩她的臉頰,她帶了點夢幻地說:”二表妹,我真羨慕你,你有這樣的兩個哥哥。我們的枚弟簡直沒有辦法。家裡頭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她忽然埋下頭看溪水,遲疑一下,又說:”我倒有點想念你們的鳴鳳。看不出她倒做得轟轟烈烈。我連她都趕不上。我有時也真想過還是一死落得乾淨。不過我又有些牽掛。我的確軟弱。我也曉得像我這個人活在世上,也沒有意思……“這時覺新實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蹌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爺。”翠環第一個看見他,驚訝地叫了一聲。
蕙和淑英驚喜地招呼了覺新。覺新勉強一笑,溫和地說:“難得你們在這兒賞月,你們來了好久罷。”“我們來了一陣了。我們想不到你也會來,”淑英陪笑道。
她從橋上走下來迎覺新。蕙依舊站在橋上,低下頭默默地望著溪水。
“我也來了一陣了,你們剛才講話我也聽見的,”覺新悽然一笑,低聲說。
“那麼你都聽見了?”淑英著急地問道。蕙抬起眼睛,窺察似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
“不,我只聽見了一點。我覺得我太對不起你們,”覺新痛苦地說。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在橋頭,關切地望著蕙,忽然一笑,但是這笑容和泣顏差不多。他溫柔地喚道:“蕙表妹。”蕙輕輕地答應一聲,抬頭看他一眼。他一手拊著心,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直到蕙把眼睛掉開了,他才求恕似地說了一句:“請你原諒我。”蕙嗔怪似地看覺新,眼光十分溫柔,裡面含著深情,她似乎用眼睛來表達她不能用言語表示的感情。她低聲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你難道不曉得我只有感激你?”她止住話摸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揩了一下,身子倚在欄杆上,兩手拿著手帕在玩弄,頭慢慢地埋下去,她繼續說:“我是不要緊的,大表哥,你倒要好好地保重。”“我?你為什麼還只顧到我?你看你……”覺新再也說不下去,他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哭,但是他又不願意讓蕙看見他的眼淚。他嘆了一口氣,連忙轉過身子,匆匆地走到橋那邊天井裡,在一株桂樹下站住了。
蕙默默地望著覺新的背影,又拿起手帕去揩眼睛。
“二小姐,你過去勸勸。”翠環在淑英的耳邊慫恿道。她們這時還站在溪邊,蕙和覺新的談話她們大半都聽見了。淑英漸漸地明白了那種情形,她很感動,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看見覺新在對岸天井裡站定了,便走上橋,到了蕙的身邊,親熱地喚了一聲:“蕙表姐。”翠環也跟著她走上橋來。
蕙回過頭看淑英,過了片刻,忽然帶著悲聲迸出一句:“我們回去罷。”她把淑英的一隻膀子緊緊挽住,身子就偎倚在淑英的身上。
淑英裝出並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心情的樣子,她勉強露出笑容,溫和地、鼓舞地說:“現在還早。蕙表姐,你看月色這樣美,既然來了,索性多耍一會兒。我們拉住大哥一起到釣臺上面賞月去,好不好?”“二表妹,我不去了,我心裡難過,”蕙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淒涼的聲音響徹了淑英的心。淑英的心事也被它引了起來。暗雲漸漸地浮過來遮蔽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也會支援不住,關心地看了蕙一眼,便說:“也好,那麼我們回去罷。
大哥這兩天也很累,他也應該早些睡覺才是。橫豎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覺新勉強一笑,答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我看蕙表妹精神不大好,倒應該多多休息。究竟夜深了,久在花園裡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