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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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十幾只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什麼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閒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必須出嫁?”這只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真不懂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面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致,便帶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乾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裡。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子飛得高高的。藍天裡只出現了十幾個白點。兩三堆灰白雲橫著像遠山。她小聲地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只念了兩句,又舉杯把茶喝盡,然後將茶杯遞還給綺霞。她走過蕙的身邊,溫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我贊成三表妹的話。我們固然比不上他們男子家。然而我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就單單該我們女子受苦?”蕙嘆了一口氣,身子略略向後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長指甲把垂下來的鬢角挑到耳邊。她淡淡地說:“唉,話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單說空話又有什麼用?”她又把頭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起頭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著草地,似乎在思索什麼。蕙同情地、還多少帶了點悲慼地對淑英說:“我是來不及了。我是不要緊的。我得過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應該想個法子。你不能學我一樣。你該記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說的話。”淑英還沒有答話,淑貞本來偎著淑英,這時把臉仰起,快捱到淑英的臉,她親密地、懇求般地喚了一聲“二姐”。她希望淑英聽從蕙的勸告。
淑英感動地看看淑貞,又看看蕙。父親的發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動一下。淚水漸漸地在她的眼睛裡氾濫了,她似乎要傷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沒有哭,她極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來控制自己。她這樣地掙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來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後太陽重現一樣。她堅決地說:“蕙表姐,你放心,我總會想個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其實這時候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個絕望的步驟——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過你也應該小心才是,”蕙仍舊擔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設法還是早些設法好。晏了時,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臨頭,你也只得由別人播弄了。請你拿我做個前車之鑑。“蕙表面上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裡她卻感到針刺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一天,我還想不到法子,那麼我會死的。我寧願走鳴鳳的路,”淑英不曾仔細思索,便咬牙切齒地說了上面的話。她自己不覺得什麼。這是她的最後一條路,她目前可以決定的。
蕙聽見淑英的話,面色忽然一變,臉上堆了一層黑雲,像暴風雨突然襲來一般。她接連地低聲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淑貞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糾纏地逼著問:“二姐,你當真?”淑華早站起來,同芸一起到那幾叢草花旁邊去採摘花朵,去捕捉一隻藍色蝴蝶。綺霞也跟了去。她們用手帕去趕蝴蝶,跟著蝴蝶跑,從那邊發出清脆的笑聲。笑聲送進了蕙的心裡和淑英的心裡。
這笑聲把淑英從絕望的心境中救出來,她忽然醒悟似地責備自己道:“我不該說這種話。”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貞。她欣慰地笑了笑,對蕙說:“你聽,她們笑得多高興,我還想到死。”她的眼睛跟隨著她們的影子動。她又說:“我真糊塗,我還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動,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頭。她忘記了先前有過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壓似乎突然消失了。現在包圍著她的是清爽的空氣,晴明的藍天,茂盛的樹木。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的心上也漸漸地明亮了。
芸和淑華跟著蝴蝶跑到假山的另一面去,又跑回來。蝴蝶漸漸地增加了。四五隻彩蝶在她們的頭上飛來飛去,總不給她們捉到。她們跑得汗涔涔的。淑華一面跑一面在叫:“蕙表姐,二姐,快來幫忙。你們老是坐在那兒說來說去的,有什麼話講不完。晚上回到屋裡頭慢慢地從頭細講不好嗎?”“三妹,你們就饒了它們罷。它們飛得好好地,何苦把它們打散,”淑英溫和地勸阻淑華道。
芸正在跑,她覺得有點疲乏,聽見淑英的話,便帶笑站住,也說:“三表妹,不要再趕了,橫豎也捉不到。”她用手帕輕輕地在揩額上沁出的汗珠。
“哪個說的?你不要聽二姐的話,”淑華這時正俯著身子在草間找尋一件東西,果然被她捉到一隻黃色紅斑的蝴蝶。那個小小的生物像死了似的,倒在草地上動也不動一下。淑華把它拾起來放在掌心裡,放近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芸跑過去看,一面抱怨地說:“你看,你把它弄死了。白白地傷了一條命。”她的話剛剛說完,那隻蝴蝶忽然豎起翅膀往上一飛,淑華一個不提防就被它溜走了。
“想不到它倒這樣狡猾,”淑華頓腳說。她和芸互相望著笑了。
“在這兒打青草滾兒倒很好,聽說大哥他們小時候就常常在草坪上打滾,”淑華望著滿地綠油油的青草忽然想起這件事情,感到興趣地對芸說。
“那麼你就打一個給我看看,”芸笑說道。
“呸,打給你看。”淑華啐了一口,噗嗤地笑起來。但是接著她抓住芸的袖子好奇地低聲慫恿道:“我們兩個來打個滾試試看。”芸紅了臉,推辭說:“我不打,你一個人打罷。”她把手掙開了。
“不打,大家都不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個高興打滾?”淑華故意賭氣地說。綺霞在旁邊抿嘴笑了。
淑英牽著淑貞的手,跟蕙談著話走過來。淑英聽見淑華的話不覺開顏笑了,便說:“三妹,你還不脫小孩子脾氣。哪兒有拉客人打滾的道理?”經她這一說連沉靜的蕙也忍不住笑了。淑貞也笑得厲害,淑華更不用說。
“三表妹愛打滾,讓她打一個過過癮也好,”芸笑著對淑英說。
“芸表姐,你當面扯謊。你幾時看見我打過滾來?”淑華笑著質問芸道。
“你小時在床上打滾,我看見的,”芸抿嘴笑道。
“呸,”淑華啐了一口,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眾人也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淑華止住笑,對淑英說:“蕙表姐她們不來時我們天天想念她們,好容易把她們盼望來了。二姐,你卻愁眉苦臉不大開腔,還是我來說說笑笑,招待客人。你還要埋怨我。你真是豈有此理。”“三妹,我哪兒是在埋怨你?你不要多心。你看我現在不也在笑嗎?”淑英的臉上完全沒有悲哀的痕跡。平靜、愉快,就像頭上那一碧無際的晴天。一對鳳眼裡沒有一點雲翳。
“真的,二姐很高興。”淑貞親密地挽著淑英的膀子快樂地說。
“你簡直是二姐的應聲蟲。”淑華指著淑貞說。“可惜琴姐沒有來,不然你更那個了。”“我沒有跟你說話。”淑貞扁了嘴說,她把頭扭開了。
“琴妹這兩天會來罷,”蕙聽見說起琴,便向淑英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