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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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環匆忙地從廚房裡出來。她看見淑英茫然地站在對面階上,有些詫異,連忙走過去,帶著溫和的微笑問道:“二小姐,你喊王大娘做什麼?”淑英把手略略揮動一下,急急地說了一句:“你快去擋住她,不要她再吵架。”“我也這樣說。大清早四老爺、四太太還沒有起來,把他們吵醒——”翠環賠笑道,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打岔了。
“二小姐,請你把王大娘喊住一下,我們老爺太太都還在睡覺,”說話的是四房的女傭李嫂,她剛從四老爺的房裡走出來,看見淑英在跟翠環講話,便跨過天井,走到淑英的面前。
淑英微微紅一下臉,眉毛蹙得更緊,她略略點一下頭,輕聲答道:“我曉得。”她回頭看見翠環還在旁邊,恰恰這時王嫂又在廚房裡大聲嚷起來,彷彿那兩個女人真的要扭在一起廝打了。她便催促翠環道:“你快去,你快去!你說,她再要不聽話,我就把老爺請來。”翠環答應了一個“是”字,慌慌忙忙地往廚房那面走了。
李嫂帶著笑恭敬地說了一句:“難為二小姐,”也走開了。淑英轉身走了兩步,打算到淑華的房裡去。
“你們這些狗孃養的鬧些什麼!大清早就這樣亂吵亂叫。
連一點王法也沒有!你們都給我滾!你們這些狗孃養的!你們這些混賬東西,都給我滾!
廚房裡突然十分清靜了,連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也沒有。
“你管不到我。我吃的不是你的飯。沒有你罵的!”錢嫂不服氣,在廚房裡嘰哩咕嚕地自言自語。她一面說話一面往外面走,還不曾跨出門檻,就被克安大聲喝住了。
“什麼?你在放些什麼狗屁?”克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他的眼光火箭似地射在錢嫂的臉上。王嫂和別的女傭都帶了畏懼的臉色望著克安。
錢嫂板著臉不理他。她裝著不聽見的樣子正要跨出門檻。
克安就搶上前去,不由分說在她的顴骨高高的左右兩邊臉頰上接連地打了兩下。他把手縮回來的時候,口裡還吐出一句:“我×你的媽!”錢嫂被這意外的兩個嘴巴打得向後退了一步,兩邊臉頰被打得通紅。她伸手摸了摸臉頰,流出了眼淚來。她忽然變了臉色向克安撲過去。她抓住克安的膀子帶哭帶嚷地叫道:“好!你動手打人!我又不吃你的飯,你憑哪點配打我?你打嘛!你打嘛,我要跟你拚命!”她說著,把鼻涕和眼淚一起在克安的袖子上面揩來揩去。
這個舉動是克安料不到的。他有些窘,不知道要怎樣應付才好。別的女傭連忙擁上去拉錢嫂,錢嫂還帶哭帶嚷地掙扎著,但是終於被拖開了。她那件新竹布短衫已經揉得起皺,上面還有些眼淚和口水,上紐絆也拉開了三個。
克安氣得臉發青,瞪著眼睛呆呆地站在廚房門口,喘著氣。他的夾緊身被錢嫂的鼻涕、眼淚、口水弄髒了。這時四太太王氏頭不梳臉不洗地從房裡趕了來。她溫和地勸解道:“四老爺你何苦跟那種下賤人一般見識,還是進屋去歇一會兒罷。”克安看見他的妻子來勸他,倒反而更加起勁了。他一面頓腳一面氣憤地嚷道:“不行。我非把她開消不可。她居然要跟我拚命,這太沒有王法了!李嫂,你去請陳姨太來!”李嫂恭敬地應了一聲,就動著兩隻小腳往角門那面走了。
“我不怕。你把陳姨太請來我也不怕!青天白日你憑哪點敢打人?”錢嫂的聲音已經嘶啞了,她的一隻膀子還被人拖住,但是她卻掙扎著繼續大聲叫罵:“罵人家下賤,虧你說得出口!
老孃又不偷人、騙人,哪一點下賤?不像你們有錢人家,玩小旦,偷丫頭,吃鴉片煙,這些喪德的事情,你們哪樣不做!老太爺死了還不到一年勒!高公館,外面好氣派,其實裡面真髒,真臭!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給我打,給我打,這個狗×的東西!”克安氣得不能再忍耐了,不等錢嫂說完,就忘了自己地大聲罵起來,要衝進廚房去打錢嫂。王氏半羞慚半著急地用兩隻手把他的膀子拖住,激動地叫著:“四老爺,四老爺!”淑英依舊站在對面階上,她的心跳得很厲害。憎厭和絕望的感覺苦惱著她。她不要看這眼前的景象,但是她卻又茫然地望著對面那個廚房。她甚至忘記了她剛才打定主意要到什麼地方去。淑華和琴已經從裡面出來了。淑華走得快,她到了廚房門口,還幫忙王氏去拖克安。琴卻默默地站在淑英的身邊。
“給我把陳姨太找來!”“給我把陳姨太找來!”克安瘋狂似地接連嚷著。
“我不怕,你把你先人請來,我也不怕!我怕你,我才不是人!”錢嫂咕嚕地罵著。
“四老爺,你進屋裡頭去坐坐罷,有話以後慢慢兒講。何苦為一個下賤的老媽子生氣。你進屋去,等我去把陳姨太請來慢慢兒說……”王氏在旁邊柔聲勸道。
“不用你們請,我自家來了。有話請說,”陳姨太皮笑肉不笑地從後面插進來說,原來早有人給她報了信,她特地趕到這裡來的。
“陳姨太,你來得正好,你看這個沒王法的監視戶,連我也打起來了!你馬上就把她開消,叫她滾!”克安看見陳姨太,就像見了救星似的,眼睛一亮,立刻掉轉身子嚷道。
陳姨太豎起眉毛,冷笑一聲,張開她的薄嘴唇說:“我道有啥子了不得的大事情,原來這點兒芝麻大的小事。四老爺,你也犯不著這樣生氣,錢嫂是個底下人,喊她過來罵一頓就是了。你做老爺的跟老媽子對嘴吵架,叫別人看見,也不大像話。”她說完並不給克安留一點答話的時間,便側過頭向廚房裡大聲叫道:“錢嫂,你還不快回去!不准你再跟四老爺吵架!你也太不曉得體統了!”錢嫂噘著嘴不情願地答應一聲,但是並不移動身子。
克安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兩隻眼睛直望著陳姨太的擦著白粉、畫著眉毛的長臉,口微微張開吐著氣,好像就要把她吞下去一樣。等陳姨太把嘴一閉,他便暴躁地叫起來:“不行,非把她馬上開消不可!叫她馬上就滾!”陳姨太冷笑一聲,平靜地說:“四老爺,你要明白,錢嫂是老太爺用的人。”“不管她是哪個用的,非給我馬上滾不可!”克安沉下臉命令似地對陳姨太說。
“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她走了,哪個給我做事情?”陳姨太動氣地搶白道。
“陳姨太,我不管哪個給你做事情,我只問你:你究竟叫不叫她滾?”克安厲聲追問道。他的臉色越發黑得可怕了。兩隻眼睛血紅地圓睜著。憎恨的眼光就在陳姨太的臉上盤旋。
“我偏不叫她走!她是老太爺在時用的人,你做兒子的管不到!”陳姨太也變了臉色尖聲回答說。
“放屁!你是什麼東西?……”克安劈頭罵起來,就要向陳姨太撲過去,卻被王氏攔住了。王氏半生氣半驚惶地說:“四老爺,你忍耐一點兒,不要跟那個橫不講理的人一般見識。……”“什麼叫做橫不講理?你放明白點!不要開口就罵人!
什麼東西!你才是什麼東西!“陳姨太插嘴罵道。
王氏輕蔑地看了陳姨太一眼,把嘴一扁,盛氣凌人地答道:“沒有人跟你說話,哪個要你插嘴?老太爺已經死了,你還是一身擦得這樣香,是擦給哪個聞的?”“你管得我擦給哪個聞?我的事你們管不到!”陳姨太掙紅了臉反罵道。
“我偏要管!你不要兇,豆芽哪怕長得天那樣高,總是一棵小菜!”王氏頓著腳回罵道。
克安對他的妻子說:“你不要睬這個潑婦,她是見人就亂咬的。”陳姨太立刻變了臉色,一頭就往克安的懷裡撞去。克安不提防被她撞了一下,他連忙用手去推她。她卻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還把臉不住地在他的胸上擦。她一下子就哭起來,帶了眼淚和鼻涕嚷著:“哪個是潑婦?哪個是潑婦?你說我是攜,攜又怎樣?我總是你們的庶母嘛!老太爺死了還不到一年,你們就欺負我。好,我不要活了,我拿這條命來跟你們拚了吧!”“哼,看不出你還會撒嬌,”王氏冷笑道。
克安被陳姨太扭纏著,不知道怎樣做才好,他現出了窘相。他用力推她也推不開,她卻索性把他緊緊地抱住了。
女傭、奶媽和廚子、火夫之類都圍過來像看把戲一樣地旁觀著。覺新也早來了,他站的地方離他們很近,但是他並不上前去勸解。後來他看見他們實在鬧得不像話,便悄悄地溜進角門找他的三叔克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