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小孩子一樣,”劍雲低聲說。

“真不要臉!”覺民搖搖頭罵了一句。

劍雲膽怯地四下望了望,連忙阻止覺民道:“輕聲點。給別人聽見又會惹是生非的。”覺民不理睬,卻嘆了一口氣,自語地說:“三弟倒走得好。他走得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現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你同琴小姐的親事到底怎樣?”劍雲關心地問道。他不能壓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這是沒有問題的,”覺民直爽地答道。“成問題的倒是儀式。我和琴都反對用舊式訂婚結婚的儀式。然而這種主張我們家裡又難通得過。我想等琴滿了孝再說。只有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裡頭。否則,我也會跟著三弟跑了,不過……我們自己的事雖沒有問題,然而看見別人受苦受罪,我心裡也很難過。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這樣的女子嫁到陳克家那種混蛋的家裡去,以後日子怎麼過?五爸的花樣你已經見過了,”他把窗戶指了一下,“陳克家的兒子不會比他好。”“二小姐自己是不情願的,”劍雲的眼光跟著覺民的手指向窗戶看去,他的心忽然隱隱地發痛,他不願意覺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憤全吞在肚裡,便無可如何地隨意說了上面的一句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溼了。

“不情願,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從來就不把女子當作人看待!”覺民氣惱地說。

劍雲沉吟半晌,他看見一線希望在眼前飛過。他終於鼓起勇氣對覺民說:“你不可以給二小姐幫忙嗎?”他的聲音略帶顫抖,他不敢看覺民。

“幫忙?”覺民像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沒有辦法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辦法,”劍雲感動地接下去說,似乎有一種力量鼓舞著他,使他忘記了自己,覺民從沒有看見他這樣興奮過。“如果你也不幫忙,那麼還有哪個來幫忙。連我一個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陳家去,何況你是她的哥哥。”這些話給覺民帶來了苦惱,覺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個辦法。他忽然掉過頭去看劍雲,煩惱地問道:“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樣幫忙?”劍雲被覺民這樣一問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突然跑來,他便覺得自己束手無策了。他只得沮喪地搖頭說:“我不曉得。”過後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應該有辦法。”這個回答等於白說,但是對於覺民卻成了一個刺激,一個鼓勵。覺民想,既然劍雲這麼相信他,他就應該顯得自己是一個跟劍雲完全不同的人。他應該有辦法!他正在思索。

堂屋裡起了腳步聲和談話聲。從周氏的房裡走出來一些人。王氏陪著沈氏一面走一面談話,她們的後面跟隨著倩兒和春蘭。她們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門檻往沈氏的房間走去。淑華一個人從堂屋的正門出來,下了石階,走到覺民和劍雲的身邊,低聲帶笑說:“五嬸回去了。”覺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劍雲卻介面問道:“那麼喜兒又怎麼處置?五爸五嬸就不會再吵架?”“五嬸這個人真沒有用。她太軟。只要五爸對她和氣一點,她天大的氣也就沒有了。每回都是這樣,無怪乎五爸要欺負她,”淑華不平似地答道。

“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結罷,”覺民忽然無心地這樣說了。

“這倒不見得,”淑華很有把握地搖搖頭說。“四嬸剛才已經把她勸好了。她好像沒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鬧,便鬧不起來。你難道還不曉得五嬸的脾氣?她虐待起四妹來,翻起是非來,真可惡。不過看見五爸常常欺負她,又覺得她可憐,叫人替她乾著急!”她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門。克安夫婦正從那裡面出來,一路上帶笑地低聲談著話。倩兒跟在他們的後面。房裡克定的響亮的聲音叫了兩下:“喜兒。”沈氏低聲說了一句話。後來一定是喜兒在房間裡出現了,克定又說(聲音稍微低了一點):“喜兒,你來給你太太陪禮!”天井裡眾人注意地聽著,聽到喜兒喚“太太”的聲音。

“我不敢當!”沈氏似乎賭氣地說了這句話,但是聲音裡並沒有帶怒氣。

接著克定溫柔地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外面的人聽不清楚。後來他又提高聲音催促喜兒:“你還不快給太太陪禮?你給太太磕個頭。”沈氏這次完全不作聲。喜兒卻真的跪下去叩頭了。

接著克定又在說話。沈氏起初沉默,後來忽然說:“只怕三哥不答應。”“三哥?”克定輕蔑地大聲說,“我才不怕他。他剛才在這兒碰了一鼻子的灰衝起走了。他還好意思再來說話!也沒有見過做大伯子的替弟媳婦吃醋出主意的道理。倒是四哥明白事理。”“你聽,你聽,”淑華觸動覺民的膀子說。

“聽什麼?”一個聲音意外地在她後面響起來。淑華吃了一驚連忙回過頭去,正看見覺新的憂鬱的眼光。

“五爸跟五嬸不吵了,”淑華簡短地答了一句,她又繼續去捕捉從那個房間裡逃出來的話,但是已經失掉了一些,她只聽見:“……只要你每天晚上好好地在家裡,我也就不……”沈氏忽然放低聲音說了兩三句,後來又把聲音提高:“也好,喜兒究竟是我自己的人,我也……”“五嬸想用喜兒來拉住五爸,真是在做夢。”覺民忽然厭惡地說。

“真做得出。我看三爸會活活給他們氣死!”覺新憤慨地自語道。

覺民冷淡地看覺新一眼,覺新的話不曾引起他的同情,卻反而給他帶來痛快的感覺。他要說什麼話,但是被沈氏在房裡叫喚“春蘭”的聲音打岔了。春蘭從覺民房裡出來,慌慌張張地跑進沈氏的房間去。接著淑英的清脆的聲音突然在覺民的房門口響了。琴、淑英、淑貞三人走出左廂房,淑英高興地喚著“二哥”。

劍雲沒有看清楚淑英的面龐,但是聽見了她的愉快的聲音,他的心忽然痛苦地顫抖起來。他想到他先前跟覺民談過的那些話,他悄然說聲“我走了”,匆忙地一點頭,就向陰暗的拐門走去,不見了。

沒有人挽留他,沒有人注意他。琴和淑英姊妹走下天井。

淑華看見淑貞畏縮地偎在琴的身邊,有點可憐她,便安慰地說:“四妹,不要緊,五爸同五嬸已經和好了。”淑貞不答話,卻低下頭,琴知道淑貞心裡難過,不願意人提到她父母的事情,便提議道:“我們到三表妹屋裡頭去坐坐。”淑貞巴不得琴說這句話。淑英自然也同意。淑華並不願意立刻回到房裡去,但是她經琴再三催促,也只得收斂了自己的好奇心陪伴她們進左上房去了。留下覺新和覺民兩人在空闊的天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