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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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起了一陣撲翅膀的聲音,一隻背上帶黑花的白鴿從屋簷上飛了下來。它在天井裡石板上跳來跳去。覺英和覺群、覺世馬上跑過去捉它。淑芬頓著腳接連地嚷著:“快!快!”鴿子帶跳帶撲地奔逃。這時天色已經陰暗了,那隻鴿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圍的景物,它在石板過道兩邊的幾個花盆中間跳了幾轉,終於被覺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覺群、覺世兩個高興地嚷著。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嚴肅地叫了一聲。
覺英興高采烈地跑到石階上面來。覺群、覺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後面。淑芬不住地嚷著:“四哥,給我看。”覺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著周氏喚了一聲“大媽”,接著又招呼了琴。然後他把手裡捏著的鴿子給淑英看,一面得意揚揚地說:“這隻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紅沙眼。不曉得是從哪兒飛來的。到底給我捉住了。”覺英一隻手捏著鴿子,那隻美麗的生物在他的手裡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掙扎一下。淑英嫌厭般地把頭一扭,說:“我不要看。”淑貞和淑華卻很感興趣地看著那隻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過去要覺英把鴿子放在他的眼前給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罷。人家好好地飛著,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捉來關起?”淑英不愉快地對覺英說。
“那不行。這樣好的鴿子,哪個捨得放走!”覺英固執地答道。他又對覺群說:“五弟,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我要剪掉它的翅膀。”覺群答應一聲,就跑進過道到後面去了,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來。
覺英用左手捏住鴿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覺群拉開一隻翅膀,便齊著羽毛剪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後他又去剪另外的一隻。
“真作孽呀!”淑英閉著眼睛憎厭地說。
覺英剪好了兩隻翅膀,把剪刀遞還給覺群,於是一鬆手把鴿子往地上一擲。鴿子在地上撲了兩下。海臣連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興,就嚷起來,卻又被鴿子掙脫了去。鴿子跳下了石階。它想飛,但是飛不起來。它只顧撲著、跳著。覺世先跑去捉它,後來覺英和覺群都跳下石階去追它。覺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裡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階上看見覺英捉到了鴿子,便高興地大聲喚道。他要覺英把鴿子拿過來給他玩。覺英並不理他,卻捏著鴿子興高采烈地帶跑帶跳出了拐門往外面去了。覺群和覺世也跟著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兒,過來,不要跟你四爸去鬧,”琴說著就去把海臣拉過來,抱起他坐在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華抱怨地說。淑英皺了皺眉尖,嘆了一口氣,抱歉似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去喊翠環來掃罷。”“何必喊翠環?喊綺霞來掃就是了,”覺新介面說。綺霞正站在堂屋的側門口,靠著門框聽他們談話,這時聽見覺新的話,便急急地走進上房裡去,拿了撮箕和掃帚出來,把地上的羽毛掃乾淨了。
“老四這種脾氣真沒法改,”周氏把頭搖了搖,閒談地對淑英說。“二姑娘,你們兩姐弟性情差得真遠。你那樣用功,他那樣愛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讓他去。”“爹不曉得罵過他多少次,打也打過的,他那牛性子總改不掉,”淑英答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覺民就從過道里走出來,他問道:“你們在說哪個?”“四弟,”覺新介面答道。他看了覺民一眼,低聲說:“你看過了?”覺民點了點頭,便走去對淑英說:“二妹,你又談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尋煩惱?你每回談起四弟都要生氣,又何苦來?”“我想他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會變好的,”琴順著覺民的口氣安慰淑英道。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道。“不過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好一點的弟弟,我的處境也許比現在好……還有七弟,雖然才四歲多,就已經淘氣了。”她還想說下去,忽然覺得心裡難受,她好像看見憂鬱慢慢地從心底升上來,她害怕自己到後來不能夠控制,就閉了口,埋著頭不再說話了。
夜已經來了。眾人看不見淑英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是聽見了的,然而知道這聲音裡面含著什麼樣的東西的人就只有覺民和琴兩個。覺新只在聲音裡聽到了一點點寂寞和憂鬱,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覺得心裡微微地起了一陣痛。他在鎮壓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話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動著,雖然海臣纏著她,要她講故事,但是她的心卻在淑英的身上。她不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隱痛也被淑英的話觸動了。她不禁感慨地說:“可是我連一個這樣的弟弟也沒有。這樣看來,還是你好一點。”她是把這些話用安慰的口氣來說的。
“琴姐,你何必嘆氣?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們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棄,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華笑謔地說。琴懂得淑華的意思也就不分辯了。她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開始對海臣講故事。
“三妹,人家在說正經話!你總愛開玩笑!”覺民聽不入耳,就正言對淑華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要你來岔嘴!”淑華賭氣把嘴一噘,這樣說了。但是臉上還帶著笑容。
覺民不答話,對淑華微微一笑,便去聽琴講故事。淑華也不再作聲了。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聲音講述一個外國的童話,一個睡美人的故事,不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敘述完全吸引了去,連淑貞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這樣的故事在海臣的腦子裡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敘述的當中他時時拿各種各樣的問話打岔她。
周氏和覺新兩人沒有聽琴講故事,他們在一邊談話。他們談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來的事。房子已經租好,周氏看過也很滿意,現在正叫人在那裡打掃,周家到時便可搬進去住。他們又談著周家的種種事情,後來又談到覺新的兩個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時就糊里糊塗地定下了。後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氣壞。外婆同大舅母都不願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丟這個面子。男家催過幾次,都被外婆藉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周氏雖然只是在平鋪直敘地說話,但聲音裡卻含了一點不滿。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芸,是覺新的二舅母的女兒。
“蕙表妹年紀並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覺新壓住心裡感情的激盪,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那位姑少爺好像只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後,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彷彿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裡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話。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後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後就專心去聽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她並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不退婚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覺新聽見這問話,連忙驚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雲堆裡,天色很陰暗。但是藉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她微微地嘆一口氣,然後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歷過來的,豈止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周氏就用這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麼要拿那樣的話問她。
淑英是懷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覆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反覆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排一切?為什麼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並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問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卻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聽琴講故事,但是周氏們的談話他也斷續地聽了幾句進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聽見了的。他知道這句話對於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眼光。淑英的眼裡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憐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做一個女子並不就是倒楣的事。男女都是一樣的人。不過氣人的是大多數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後來卻照樣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氣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周氏並不生氣,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異,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並不是報仇出氣。”覺民搖搖頭,心裡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衝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麼。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鏈。每盤鐵鏈上都繫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一個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氣。
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她後來卻趁著海臣發問的時候注意去聽周氏們的談話。這時她忽然掉過頭去撒嬌似地大聲反駁周氏說:“大舅母的話也不對。若是沒有人標新立異,世界上哪兒還有進步?”“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詞,我說不過你,我是個老古董了,”周氏並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輩的人爭論,而且她缺乏年輕人的熱誠,對於自己的主張也並不熱心擁護,所以她用一句笑話把話題支開了。
“老古董?媽,你怎麼會是老古董?”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就噗嗤笑起來,大聲說,把眾人都惹笑了。
“老古董?哪個是老古董,”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的是淑貞的母親沈氏。她抱了一隻雕花的銀水菸袋,穿著滾寬邊的短襖。覺新連忙站起來,喚了一聲“五嬸”,就把座位讓給她。
“媽說媽是老古董,”淑華帶笑答道。“五嬸,你相不相信?”“啊,你媽哪兒是老古董?老古董明明在爺爺的房裡。你碰它一下,可就值價了。其實讓它擺在那兒不去理它,它一點用處也沒有,”沈氏坐下來,一本正經地說,她感到一種滿足。
“我曉得你在說哪個!”淑華得意地笑道。“你說陳——”“三妹,”覺新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阻止她說下去,她便閉了口。
“對啦,”沈氏毫不在意只顧得意地說。“三姑娘,你真聰明。要是我們貞兒有你一半聰明也就好了。”她說到這裡就向四面望了一下,用眼光去找淑貞。淑貞不敢答話,膽怯地偎在琴的身邊。
“五舅母這句話說得不公平,四表妹原本也是很聰明的,”琴看見淑貞的畏縮的樣子,覺得可憐,便仗義地說。
“琴姑娘,你不曉得,我們貞兒今年十四歲了,可是連麻將也不會打。你說她笨不笨?”沈氏理直氣壯地說。她吹起紙捻子接連抽了幾口煙。火光一閃一閃地照亮了她的臉。菸袋裡的水聲有規律地響著。
眾人都不作聲。顯然大家都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是也不便反駁她。覺民很不滿意,就獨自輕輕地吹起口哨。琴聽見沈氏的話不覺起了一陣噁心。但是她極力忍住了。她對淑貞反而更加憐愛。她暗暗地抓起淑貞的微微戰抖的手,緊緊地握著。
“琴孃孃,再擺一個,再擺一個,”海臣捏住琴的另一隻手央求道。
“下回再擺罷,今天擺一個就夠了,”琴放了淑貞的手,把兩手伸去抱住海臣的肩膀,俯下頭溫和地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