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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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是他。”淑華做一個鬼臉,自語道:“幸好我們沒有罵他。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她剛剛把話說完,就看見她的二哥覺民和大哥覺新從梅林裡出來,走上了石橋。覺民手裡捏著一管笛,覺新拿了一支洞簫。
“大哥,”淑貞馬上站起來,高興地叫了一聲。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門口等他們。他們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
覺新看見淑英,便詫異地說:“怎麼,你在這兒?聽說你不舒服,好了嗎?”眾人聽見這句意外的話,都驚訝地望著淑英。
“那是我在扯謊,”淑英噗嗤笑了一聲,然後說。“你曉得我不高興打麻將。我要不扯謊,就會給她們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沒有意思!倩兒來請過你嗎?”“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你倒聰明,”覺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這一笑而開展了。“我剛剛回來,給四嬸送東西去,見到王太親母。她們已經打起來了。大媽、五嬸都在那兒打,所以我逃掉了。……趁著琴妹在這兒,今晚上又有月亮,我們難得有這樣聚會。我們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來作東。”“我看還是劈蘭罷,這樣更有趣味,”淑華眉飛色舞地搶著說。
“好,我贊成劈蘭,”琴難得看見覺新有這樣的興致,心裡也高興,就介面說。“頂多的出一塊錢。四妹人小,不算她。”“好極了,我第一個贊成!”覺民在旁邊拍手叫起來。
“也好,我有筆有紙,”覺新看見大家都這樣主張,也就沒有異議,便從懷裡摸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從記事冊裡撕下一頁紙,一面把眼光在眾人的臉上一掃,問道:“哪個來畫?”“我來,”淑華一口答應下來,就伸手接了紙筆,嚷著:“你們都掉轉身子,不許偷看。”她埋頭在紙上畫了一會兒,畫好了用手矇住下半截,叫眾人來挑。結果是覺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佔了便宜。我們重來過!”淑華不肯承認,笑著嚷了起來。
“沒有這種事情,這回又不是我舞弊,”覺新帶笑地反駁道。
“三妹,就饒了他這回罷。時間不早了,也應該早些去準備才是,”淑英調解道。
“二姐,你總愛做好人。”淑華抱怨地說。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麼就讓大哥出去叫人辦,錢由他一個人先墊出來。”“好,這倒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就去。墊出錢難道還怕你們賴賬不肯還!”覺新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會兒在水閣裡吃。”說罷,他不等別人發表意見,就興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從嫂嫂死了以後,大哥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淑英指著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所以我們應該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覺民在旁邊助興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這樣的聚會,以後恐怕也難再有了,”淑英說,聲音依舊很低,卻帶了一點淒涼的味道。
琴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用責怪的口氣與柔和的聲音對她說:“你今天為何總說掃興的話?我們都在一個城裡,要聚會也並不難。”淑英也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就低下頭不作聲了。她讓琴跟覺民談話,自己卻拿了覺新先前帶來的洞簫,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對著開始張開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調子。水面平靜得連一點波紋也看不見,橋亭的影子已經模糊了。簫聲像被嚥住的哀泣輕輕地掠過水麵,緩緩地跟著水轉了彎流到遠處去了。夜色愈過愈濃,亭於裡顯得陰暗起來。水上淡淡地現出一點月光。
“三姐,點燈罷,”淑貞害怕地央求淑華道。淑華正在聽琴講話,就順手推覺民的膀子說:“二哥,你去點罷。”覺民並不推辭,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張條桌前面,拿過兩盞明角燈,取下罩子,又從抽屜裡取出火柴,擦燃了,去點燈架上的蠟燭,把兩盞燈都點燃了。他一隻手拿一盞,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燭光就在屋裡搖晃起來。他忽然注意到淑英還獨自倚著欄杆吹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後,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說:“二妹,你不是不愛吹簫嗎?”淑英一面吹簫,一面掉過頭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遞過去,一邊說:“簫聲太淒涼,你還是吹笛子罷。”淑英放下一隻手,把簫一橫,卻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搖搖頭,低聲說:“我現在倒喜歡吹簫。”“你變得多了,”覺民藉著明角燈的燭光把淑英的一對清明的鳳眼看了半晌,感動地說了這句話。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無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這大半年來你的確變多了,”覺民充滿了友愛關心地說。
淑英遲疑了一下才低聲答道:“也許是的,不過這不要緊。”覺民還沒有開口,琴就在他背後介面說道:“你不能說不要緊。”琴馬上走到淑英身邊,抓起她的一隻手來緊緊地握著,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後鼓舞地說:“二妹,你是聰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大哥這一年來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話,卻傷感地自語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覺民聲音堅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又掉過臉去看琴。她微微地點頭,輕聲地接連說:“我曉得,我曉得。”過後就開顏一笑,提高聲音說:“不要談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給琴姐吹。我吹簫。你和三妹、四妹來唱歌。”“好,那麼就唱《蘇武牧羊》,”淑華搶著說了。
琴從覺民的手裡接過了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來,淑英也和著吹起了簫。簫的如泣如訴的低鳴,被悠揚的笛聲蓋住了。笛聲飄揚地在空中飛舞,屋裡四處都飛到了,然後以輕快的步子,急急地越過欄杆,飛過水麵,逃得遠遠的。歌聲更響亮地升起來。淑華姊妹的清脆的聲音和覺民的高亢的聲音一起在空中飄動,追逐著笛聲,一點也不放鬆,於是它們也跟著笛聲跑到遠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雲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來。橋亭的影子帶了燭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搖動。花草的幽香緩緩地從斜坡那面飄過來,一縷一縷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蘇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來,接著又唱了一首《樂郊》。《樂郊》還沒有唱完,就看見覺新拍著手從橋頭走過來,綺霞提了一盞風雨燈走在前面。
“你們倒舒服,”覺新走到亭子門口,大聲叫道,然後大步走進來,站在眾人旁邊。綺霞把風雨燈放在一個凳子上面,便走到條桌前拿起先前帶來的籃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壺和杯盤都收撿了,一一放在籃子裡面。
大家吹唱得起興了,淑華和淑貞還想唱。覺新卻接連催眾人走,一面動手去關窗。覺民也吹滅了明角燈裡的蠟燭,把燈放回在條桌上。眾人便動身走了。
淑英手裡捏著洞簫。琴拿著笛子。綺霞提著籃子,淑華順手在籃裡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著。覺民提著風雨燈在前面走。覺新走在最後。他們出了彎曲的石橋,就順著梅林旁邊的一條小路走。起初他們在湖濱,後來便轉過一座假山,進了一帶欄杆,然後走過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樹幹做的小橋,經過另一座假山旁邊的芍藥花圃,就轉入一片臨湖的矮樹林。那裡間隔地種著桃樹和柳樹,中間有一段全是桑樹。桃花已經開放,白紅兩色掩映在綠樹叢中,雖在夜晚也顯得分明。
這時月亮已經從雲圍中鑽出來了。樹林中有一條小路。這裡樹種得稀疏一點,淡淡的月光從縫隙射下來,被枝葉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點子。風雨燈給他們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動。他們是挨次走的。在後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燈光照亮的路。有時,覺民走得太快了,淑貞就捏緊琴的手膽怯地叫起來。覺新便安慰淑貞兩句。覺民也把腳步放慢一點。快走出樹林時,他們就看見燈光從水閣裡射出來在湖上搖晃了。
“你們看我辦事多快!”覺新誇耀地說。
“這算是醜表功,”淑華說著噗嗤笑起來。
“菜是何嫂做的?”琴帶笑問道。
“那自然,包你好,”覺新短短地回答。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水閣前面。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層銀色,像繪圖似的,把一叢觀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閣門大開,從裡面灑出來明亮的燈光。門前幾株玉蘭花盛開,滿樹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一縷一縷的甜香直向眾人的臉上撲來。
“好幾天不來,玉蘭花就開得這麼好,”琴望著周圍的景色沉醉似地讚了一句。
“這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了,”淑英無意地接了一句。她本來想取笑琴,但是說了出來又覺得失言,就紅著臉不做聲了。幸好眾人並沒有留意她的話。
在裡面預備酒菜的黃媽、何嫂兩人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連忙走出來迎接他們。覺民就把風雨燈遞給黃媽。
眾人趁著一時高興就一擁而進,到了裡面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間那盞煤油大掛燈明亮地燃著,掛燈下面放了一張小圓桌,安了六個座位,眾人搶先坐了。
桌上擺了六盤四碗的菜:冷盤是香腸滷肝,金鉤拌萵筍之類;熱菜是燜兔肉,炒辣子醬,萵筍炒肉絲幾樣,都是他們愛吃的。大家就動起筷子來。黃媽燙了兩小壺酒,拿來放在覺民面前,笑容滿面地叮囑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沒有人抬回去。”她特別關心地看了覺民一眼。
覺民笑道:“我曉得。你管我比太太還嚴。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飯罷。你放心,我不會多吃酒。”“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裡陪王外老太太吃飯。我在這兒服侍你們,何大娘就要出去照應海少爺,”黃媽笑眯眯她說。她忽然瞥見何嫂端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燜豆腐走過來,便接過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後走開去把飯鍋子放到煤油爐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