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叔嗷嗷直叫,臨走時還順手抓了壺老酒揣進懷裡。

“植民啊,廣勝怎麼沒與你一同回來!這小子自從去了上海,就把他爹孃忘了!”許母不知何時蹣跚過來,拉住顧植民詢問。

顧植民心頭一酸,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怎麼啦?廣勝……他還好吧?這個不孝子呀,難道非長了白鬍子才娶老婆不成!”許父在旁邊桌子,憤憤罵道。

“伯伯伯母,你們不必擔心,廣勝在大洋行做工,發了大財了,他是眼界高,凡間女子不入法眼而已。”顧植民只好如此安慰兩位老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半個村子的人都喝酣了。顧植民望見徐小姐被一群村裡女孩圍攏,反覆攀問上海灘的時尚,他呵呵一笑,拎包化妝品,過去往木桌上一放。

“一人一件,大家隨便挑。”

“啊呀呀,植民哥,你果然是賣化妝品的大亨,最懂女人心思!”大家七手八腳,嘰嘰喳喳挑起中意的化妝品來。顧植民驚訝地發現,就連小村落裡的女孩都曉得蜜絲佛陀、旁氏、夏士蓮這些洋品牌……

“小妹妹,倷也喜歡這些大牌子嗎?”徐小姐果然也發現了同樣問題,問身邊的一個梳麻花辮的妹子道。

“喜歡是喜歡!就是太貴,買不起的!”麻花辮妹妹噘著嘴道。

“那如果有國貨牌子,貨真價實,倷買不買?”

“我……先試試再說!聽說除了幾個老牌子,好多新國貨都是騙人的!”小妹妹倒也十分耿直。

顧植民笑笑,趁著亂哄哄的勁,拉過徐小姐,兩人混出院子,往香樟樹下走去。

香樟樹上的刻痕已經淡了,顧植民多希望他與許廣勝的仇怨,也像這斑斑刻痕,與歲月一同淡去。

他拉著徐小姐,繞過香樟樹,踩著田塍,一路走到少時勞作的田野裡,走到高高的河堤上,同心愛的人坐在柳蔭下邊。

“翠翠姐就是從這條河裡……嗎?”徐小姐輕聲問道,似乎不想揭開當年的傷疤。

顧植民點點頭。徐小姐不響,只是站起身,朝船閘那裡走去。她站在閘上,從隨身手包摸索出一盒香粉,迎風一散,簌簌抖落在滔滔河水中。

“翠翠姐,我倆素昧平生,也不知你去了何方,飄零到何處,唯願你在大千表裡,平靜、開心、再也不遇見這世上的苦楚吧。”

顧植民走過去,輕輕摟過徐小姐肩膀,和她一起,把香粉散在河水裡。那香粉大概是徐小姐精挑細選的,那芬芳與這鄉野裡的氣味是如此相合,他不禁慢慢閉上眼睛……

秋飈起天末,滿隴稻花香。顧植民彷彿看到當初在稻田裡打短工的自己,那個少年渾身泥巴,卻同樣閉著眼,貪婪呼吸著空氣裡的氣味。

稻香是黃澄澄的,桑味是淺綠色的,泥土褐色,流水青蔥,一抹瀰漫的深灰畫過來,那是煙筒子老張的氣味,又是一縷粗糙的鐵藍,那是劉大手的汗味……

顧植民又記起來那天下午,當小皮匠開玩笑試探他的嗅覺時的情景剎那之間,那天街邊麵包房新出爐的可頌香、報童手裡晚報的油墨香、太太小姐們用的香膏、香水味,乃至遠處黃浦江的水腥氣、更遠處浦東鄉村裡冒起的裊裊炊煙,都幻化成千絲萬縷的筆觸,一時間讓黑白世界五光十彩。

都回來了嗎?

都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