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發飆,顧植民只得閉嘴。

赤日炎炎,穿著一身白洋裝拉貨,就算在無奇不有的上海灘也是怪裝異行,路上行人盯著顧植民發笑,可他卻顧不上這些,心裡只餘下千折百轉——聽人講西洋有種鴉片膏,聞起來異臭,燒起來香到勾魂——這木箱封得嚴實,東西貴重,莫非是走私的鴉片煙?徐小姐那等清澈的人品,怎會與這惡行牽絡上關係?

顧植民愈想愈亂,顧家雖窮,但家風方正,最恨吃喝嫖賭抽。他想起自己辨香的天賦,於是覷四下無人,找個僻靜處湊近木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但覺得一抹緇褐色飄入眼中,那緇色越拖越長,及至尾部,竟變得枯槁起來,再往前拖行,色彩卻突然一亮,猶如枯樹新生,冒出鵝黃的嫩芽。

分明就是勾魂的氣息!

顧植民心煩意亂,推想徐小姐必定被人脅迫,才做出運煙的荒唐事來,於是想幫她將箱子盡數丟入江裡,逃之夭夭,又轉念一想,萬一徐小姐有難言的隱情,如此豈不會害了她?終於打定主意,先把箱子送到女青年會,再尋機查一個究竟也不遲。

日頭毒辣,江上吹來的溼風瀰漫在外灘上。為保護寶貝衣裝,顧植民弓腰勾背,直將那輛車看成熔爐裡的鐵塊,前後左右都與它保持開距離。

這姿勢著實消耗,他身上就像籠屜裡沸騰的蒸汽,聚一起,滾下來,鑽進脖頸,鑽進衣領,鑽到前胸後背,所過之處又燙出一層汗水,不一會全身素白衣服都被臭汗漿洗透徹。

顧植民咬緊牙關,沿外灘向北,拐上後馬路,經過東方匯理銀行、和平洋行,又往右轉到圓明路,便望見女青年會紅磚大樓。走到樓前,果見右手邊有條不起眼的里弄。

他鑽進里弄,往西走幾十步,見後院一扇鐵門刷著新漆,於是放下車,扣動門環,須臾,則有個羸瘦蒼白男子走來,開了門,只伸出腦殼,在暗處瞄顧植民。看看他打扮,再看看板車,滿臉都是疑惑。

“送貨,稅關碼頭的貨……”顧植民只講了半句,那人便吱扭一聲拉開大門。

“進來吧,隨我來——你怎麼親自送來了?”

“是徐小姐讓我送的。”

“哪個徐小姐?”

“徐……幀志,她讓我來的。”顧植民念出佳人芳名,宛如小道士初學用咒,但覺得心砰砰直跳。

“徐什麼?從未聽過這個人。”蒼白男人不耐煩起來,“這裡老闆姓袁——看你穿著,不也是老闆嗎?”

“唔……確實,今天送貨的車伕扭了腳,所以……”

“曉得,你們這些吃洋墨水的年輕人又有錢,又不羈,不在乎弄爛這身衣服。”蒼白男人酸溜溜揶揄,陪顧植民將木箱搬進倉房。

倉庫裡陣陣怪香,顧植民愈發篤定這裡有鬼祟勾當,回頭看那男人瘦弱不堪,咳嗽連連,活脫脫吸鴉片過頭的癆病鬼,不禁又想起徐小姐精靈般的標緻模樣,她與這裡人物簡直處處暌違!

看來讓自己送貨必有隱情,更要尋個機會,私下查探一番,萬一有骯髒勾當,還能英雄救美!

思議已定,顧植民故作交接完畢,跟癆病鬼討腳程錢。癆病鬼大概想把錢私吞,所以絮絮叨叨,從口袋裡艱難摸出兩個雙毫,不捨道:“先生,儂不在意這身衣服,難道還在乎這兩塊銀洋?”

顧植民一把抓過銀洋,心裡老子正是因為髒了衣服,所以更需錢來漿洗!他拿了錢,出了院,待癆病鬼罵咧咧將門鎖上,側耳貼在門板,聽到院裡無聲,這才繞進里弄深處,看見牆下有摞碎瓦,院裡有株桂花樹伸出枝幹,還有茂葉遮掩。

顧植民看四下無人,正是時機,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新衣服,踩著碎瓦,攀上牆頭,剛鑽進枝葉裡想躲一躲觀察情形,忽就見綠葉猛地晃動起來,竟然早有個人埋伏在那裡!

顧植民大吃一驚,差點踩空掉下牆去,剛要大喊,忽見那人伸出手,一把將他嘴巴按住。

“噓!你怎麼在這裡?!”

顧植民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個短衫打扮的清秀小哥,正疑心對方是誰,一陣隱隱氣味飄來,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

“啊?!徐、徐小姐!”

“你如何曉得我姓徐!”

顧植民一陣惶恐,急忙道:“碼頭的人告、告訴的……”

“好呀,我正要問你,為什麼不在赫德銅人那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