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鋪碼頭上乘的是小江輪,到楊樹浦換法國郵輪時才下船的。”

“那你……從楊樹浦趕過來?”

“對啊!不然為何耽擱到黃昏才能見到你?”

顧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講半個字甜言蜜語,但他的熱淚卻像決堤般滿面傾流。徐小姐笑著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搖晃著,安慰道:“何苦傷心成這樣?”

“不是傷心,是高興——不走了嗎?”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搖搖頭,又笑。

“你在哪裡,我便留在哪裡。”

陳土根慌手慌腳泡好茶,端著茶壺茶碗從後屋趕出來,卻又躡手躡腳退了回去。因為他看見顧植民和徐小姐相擁在一起,擁得那樣緊,那樣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會分離。

他不忍心打擾歷盡艱辛、終得團圓的兩個人。只將茶輕輕放在桌上,從後院轉上大街。

租界的路燈次第亮起,遠處的槍聲也漸漸稀疏。路邊加印的晚報墨跡還香,報紙頭版印刷的標題上,華界各區均已被起義工人佔領,唯有北站水埠停車場那裡還在激戰不休,顧植民不曾想到,當初他需要多麼幸運,才能在槍林彈雨中尋到徐小姐,才能將她平安護送出鏖兵的戰場。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郵輪行駛到復興島時被流炮誤擊,死傷二十餘人——愛情給了兩人勇氣和決心,也帶給他們平安與幸運。

但顧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帶徐小姐連夜趕到書局。小董在店裡看守,望見徐小姐,連忙笑著拱手行禮。

“徐小姐,久違了。”

“‘仝公子’,久違了——還要多謝董先生仗義相助,不然植民與表哥也尋不到講北方官話如此好的人。”

原來當初顧植民思索,想借相親名義,約徐小姐出來籌劃,思來想去才記起小董這個北京人氏。

北方路遠,徐家人打探訊息更難。小董又滿口北京話,常年在書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讀書人的氣息,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沒想到小董將滿族闊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將徐靖庵耍得團團轉,否則徐小姐脫身絕不會如此順利。

顧植民借書局電話打給袁煥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煥俠剛得到郵輪中炮的訊息,正在擔憂,聞聽不禁大喜。徐小姐又問父母境況,才得知他們被起義工人搭救,已經轉移到平安的處所。

逢凶化吉,大事底定。顧植民忽然又想起與姐姐失散時的情形,當年同是在河邊,同是在船閘旁,同是戰火瀰漫,流彈橫飛。他當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愛人,也破除了心頭常年縈繞的夢魘。兩人四目相對,心中激盪不已。

“我有一個想法!”他倆同時開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讓顧植民先講,顧植民便鄭重說道:“儂曉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為弘揚國貨做一份貢獻。這個夢想很大,很難,註定會遇到無數繁難,也有可能會失敗,但我必會矢志不渝,一往無前……儂願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嗎?”

“有何不可?”徐小姐衝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結緣,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為終身事業,正是我心中所願!”

“好,我們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名揚四海的國貨!”

顧植民鄭重許下諾言,兩人牽著手,安安穩穩走在大街上,他並不知道,就在這個春天,上海灘又一個時代即將揭開序幕,而他們的命運也將被歷史裹挾,在浪奔浪流裡沉浮播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