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男人卻認真起來:“你勿要笑,不光蟲膠,我這鼻子,以前能分辨每絲每毫的氣味,就說路上走過的每個人吧,他們氣味都是獨一無二,像臉上的五官,手掌的紋路一樣。”

“那沒有氣味的東西,先生怎樣分辨開呢?”小皮匠自覺想騙故事不成,反倒被男人套路。心裡難免不忿,於是反將一軍。

“萬事萬物,都有氣味。”

“不信,紙就沒有味道。”小皮匠抄起一張包傢伙的牛皮紙,朝男人抖抖道。

“你湊近聞聞,紙上有草木香。”

小皮匠半信半疑,把牛皮紙湊到鼻孔,使勁一嗅,果然有股氣味迎面而來,活像稻垛裡乾巴巴的草香。但他並不服氣,順勢抄起另一張紙。

“如果有兩張紙,先生能分辨出甲是甲,乙是乙嗎?”

男人發怔,似乎沒料到一個擦鞋癟三居然頂起針來。小皮匠將其中一張折了角,嘩嘩晃著,卻又笑了,像是道歉,又像是挑釁:“勿好意思⑨,看先生心情不大好,只是幫儂尋尋開心而已。”

男人不語,卻把兩張牛皮紙接過來,他閉上眼睛,把兩張紙靠近鼻頭,左一扇,右一扇,然後深呼吸兩下,如孫行者靈魂出竅一般木然不動——繁華寂滅,萬籟空寥,眼前現出一個灰白色世界,他屏氣凝息,似藏在森林暗處的捕手,漸漸的,兩縷不同的紙香飄入畫面,竟在這個世界幻化成兩隻彩色的精靈,一隻是霜色清冷,另一隻卻縞色枯黃。男人輕手輕腳,想從藏身處探出來捕捉它們。或許是他動靜太大,或許是他氣息太濃,兩隻精靈陡然受了驚嚇,像遊魂一樣倏地飛出畫面,轉瞬之間便無影無蹤。

世界恢復灰白,男人嘆口氣,張開眼,拋下牛皮紙,摸索出一個雙毫,卻未注意有張名刺⑩翩然滑落,堪堪落入小皮匠眼中。他轉身要走,小皮匠怎捨得讓他脫身,他揣好銅板,望一眼名刺,腦筋一轉,又想起男人前面的話,又朝他背影丟擲一句。

“顧先生,方才講到化妝護膚,儂見多識廣,可知道有啥實惠好用的美白霜啊?”

男人本要走到街上,此時卻收住腳步,他轉回身子,死死盯緊小皮匠,好像他問了什麼傷筋動骨的事情。小皮匠渾身發毛,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訕訕說:“實不相瞞,眼看就到媳婦生日,伊從嘉定來上海,在浦東做採桑工,鎮日風吹日曬。本想買個雪花膏,送伊開心一下,可那些東西老貴,先生可知道有啥實惠臉霜,或者啥便宜土方……”

小皮匠話沒講完,卻見男人三步並作兩步踅過來,徑直髮問。

“如何曉得我姓顧?”

小皮匠抖抖那張掉落的名刺,只見上面印著“先施環球百貨·護膚化妝·顧植民·襄理⑪”的字樣。男人接過名刺,苦澀一笑,又問小皮匠。

“你也是嘉定人?”

“是呀,先生倷⑫也是……?”

“想給令閫⑬買護膚品?”

“啊!可惜買不起好的,不好的那些,還不如土方香油膏好用。”

“如有實惠又好用的國貨,你會不會買?”

“會的呀,不過國貨嘛……阿拉雖是小老百姓,可要求不想打折頭……”

“極好,你方才有句話,叫什麼‘匠心’?”

“對嘛,我是皮匠,匠心便是做皮匠的心思。”

“那你為何做皮匠?”

“小時便聽人說,上海大馬路,人人都穿皮鞋,那時我便神往不已。無奈家窮,只有草鞋、木屐可著,若有雙布鞋,那簡直能走到飛起來——後來初見皮鞋,我一眼便生喜歡,那種色澤,那種光彩,真叫人心折,那時起,我就想著,若能叫每雙見著的皮鞋都乾淨清爽,那才好呢……”

男人恍然大悟:“你講得好,講得妙,原來這匠心,是源於一片初心。”

“對對,初心這個詞用得更妙——顧先生,儂賣這護手霜、美白霜,難道也有初心不成?”

“自是當然——哎呀,這鞋子髒得厲害,邊擦邊聊還可以啊?”男人掏出一塊銀元,塞到小皮匠手裡,“慢慢擦便好。”

“要的要的!我給先生打折扣!顧老闆,儂是嘉定哪裡人?”小皮匠興致勃勃,看來今晚故事有了,生意也有了。

“黃渡鄉,儂阿曉得?”

“黃渡!我曉得啦!‘白菜開花嫩朵朵……’”小皮匠禁不住哼起當地歌謠,這歌謠宛如風箏的絃線一般,直把男人的思緒牽住,飄飄悠悠,拉回到遙遠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