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譬如朝露(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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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步入楊彪府上時,進門便看見一湖灰黃的湖水。陳沖難免記起那夜遇刺的場景,黑暗的尖嘯、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疼痛,自己一度以為十死無生,但終究還是活了下來。而今在白日裡看,此處也不過是尋常,只是當日楊柳已都落葉,眼下又吐出點點新綠。而當日陪伴自己的田昭等人,多已成了無頭的屍骨。
於當夜相同,周遭的牖戶此時也都開著,不過自然不會有刺客,這都是士卒們剛剛搜查過的緣故。
看守領著陳沖往後院的堂屋走去,推開門,立刻就看見楊彪楊修父子正圍著炭盆盤腿而坐,楊修的神色非常落寞,而楊彪則半閉著眼睛,雙手伏在膝蓋上,搖搖晃晃的,好似睡著了。
看守見狀,大聲咳嗽了一聲。楊修抖了一抖,不敢抬頭,而楊彪聽到了,則驟然半跪而起,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桌桉。當然,前面只有炭盆而已。
炭盆的火快熄了,只有些許餘熱。楊彪驟然被燙了一下,很快感覺渾身發冷。他緩緩重新坐下,轉首望見了陳沖,眼神中併為因此產生波瀾,而是用略帶沙啞的嗓音說道:“庭堅終於來了。”
楊彪如此稱呼,是因他與蔡邕本乃世交,也曾在中平年間,與蔡邕一齊營救陳沖出獄。
陳沖沒有立刻應聲,而是就近坐下,打量他片刻後,與楊彪說道:“文先公是有話要說?”
楊彪眯著眼,慢慢笑道:“我知道庭堅一定有話要問,也知道庭堅不是曹節那種辱節之徒,所以一直等到現在。”曹節正是迎奉先帝登基,策劃黨錮的元謀之一,楊彪在此時提起,讓陳沖覺得分外刺耳。
陳沖不由哂笑道:“那文先公的意思,無論是昔日謀劃還是今日赴死,都是為君守節、全心為公?”
楊彪顯然心情極為平靜,並不因譏諷而惱怒,他只說道:“庭堅不必如此,自古論事無完人,人活著就一定會犯錯。今日我為陛下死,死則死耳,又何必多說呢?”
陳沖聞聲默然,注視楊彪片刻後,仍舊問道:“但我卻不知,我待文先公一家不薄,文先公何以如此待我?”
楊彪笑了笑,他顯然早料到陳沖會如此發問,他說:“那我心中也有一問,欲問庭堅。庭堅久掌朝政,是欲學霍光呢,還是欲效劉歆呢?”
此句來得非常突兀,所指也不尋常,畢竟霍光是權臣、劉歆是反臣,且下場皆難言善。陳沖聞之不免色變,而楊彪毫不在乎,繼而說道:“庭堅若學霍光,當除劉備,欲效劉歆,當弒天子。為何皆不為耶?”
陳沖不料楊彪突出此言,一下怔住了,沉默良久後,又緩緩答道:“皆非我所願,為何要為?”
楊彪問:“敢問庭堅何願?”
這句也問得太大,陳沖不明白用意,但也明白,楊彪是想在臨死前說些推心置腹的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陳沖這麼想到,便儘量如實答說:“於我而言,盡為善,勿為惡,但求於己,無愧於心,如此而已。”
楊修看了陳沖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長嘆道:“庭堅是純質取義之人啊!
楊彪說:“人生在世,譬如朝露。來日苦短,去日苦多。這九州萬姓裡,有人能令自己病死床榻,已屬不易;若能為子女謀得一二後路,那就稱得上人生有為;再能輔左君王,留下些許功績,便能流傳青史。再多,便不可得了。”
他在此處微頓,正視陳沖說道:“孟子尚言,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故而捨生取義,這是在說生者必然不義的道理。故而治政不可不義,也不可全然守義,這便是中庸之道,也喚作和光同塵。庭堅不守此道,執政過嚴,國家早晚會生亂的!”
陳沖聽罷,面色已恢復如常,他挺身站立,緩緩對楊彪說道:“原來文先公是以為,我不能成事,所以才投了陛下。”
楊彪笑了起來,他最後說:“我不過是夏日流螢,和你說些老人的心得罷了。”
“庭堅,你如此下去,將來必定負盡深恩,死生師友。到那時,空有百世之名,又有何用呢?”
說罷,他從腰間取出一袋酒,勉強將其飲入口中,又把酒袋遞給獨子,楊修瑟瑟接過,終究將剩下的毒酒一口飲盡。
死亡來臨時,楊彪伏地顫抖,痛苦地“意!”了一聲後,便沒了聲息。蒼頭們見此情形,紛紛發出絕望的哭嚎聲。
明明哭聲喧囂,陳沖心中卻只感到一片空寂,陳沖最後回顧了一眼此處,不再停留,大踏步朝府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