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秋樹多悲風(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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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劉備又像連珠箭般問他:“王夫杜買還好嗎?我走時,你剛娶了夫人,現在有孩子沒?阿球阿褒阿齊現在怎麼樣?轉眼都七年了,他們應該都長大了。”
孔貞說:“我都還好。但校尉你走沒多久,王夫家生意就變差了,後來他撐不下去,就搬走了,很久也沒有訊息。杜買家裡的被劉使君(劉岱)的一個都伯看上了,就要硬搶,老杜送錢都不行,最後竟把他全家殺了,我也因此事革職,在家賦閒很久了。”
“阿球阿褒他們聽說了校尉在幷州的訊息,前年相互約好了,說是要一起去晉陽投軍。結果剛出了武鄉,就被劉使君強徵入軍,奉高之戰,都已拋屍在汶水裡了。”
他說完,靜靜地看著劉備,劉備也回望著他,劉備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聽著劉使君三字,雖然明知指的是劉岱,可臉上卻一陣陣地發燒,君之一字,豈非太沉重了嗎?
劉備目光忽然變得肅穆了,他挺直了腰桿,對孔貞說:“不管怎樣,你能來這裡看我,我很歡喜,和我進去坐一會吧,翼德也在這裡。等戰事結束,我一定以民為本,整頓吏治,安撫百姓。”
說到這,他拍拍孔貞的肩膀,回頭走到隨行的百姓裡,對他們大聲道:“各位父老鄉親,你們遠道而來,都進去歇息歇息罷!我們軍中正在炊飯,大家吃完這頓飯,在軍中歇息一晚,明日回家不遲!”
歡呼中,前面的人群裡,忽有一個鬚髮盡白的老人倒在地上。他摸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臉上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劉備發現不對,連忙走上去,雙手要去扶他。這老人眼裡突然閃過一絲寒光。孔貞在身後看得真切,大叫道:“校尉小心!”
那老人一躍而起,他鬚髮也全白了,剛才也象個頹唐已極的尋常老者,此時卻鬚髮戟張,哪裡還有半分蒼老之態?右手已拔出了藏在胸口的短刀,一刀向劉備脖頸間刺去。
這柄刀如石墨一般黑,一看就知道塗了許多毒,恐怕只要割出一條口子,他就會立即斃命。劉備渾然沒料到會有襲擊,他此時想去拿腰間的中興劍,可眼見已來不及了,他甚至能聞到那黑色刀鋒上毒藥的惡臭。
完了吧。劉備心頭一涼,只聽得孔貞大叫道:“校尉!”他跟在劉備身後兩丈的地方,人像流星一般,瞬間撲了上去,幾乎已超越了人的極限,短刀幾乎已經到劉備的面目,只聽得一聲巨響,劉備被孔貞側推在地,而孔貞替劉備受了那一刀。
那刺客見這勢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驚慌失措,人一躍而起,就往身後的人群中鑽去。營門的侍衛們見狀大驚,紛紛湧上前去,將劉備團團圍住。又有一部分人大聲呵斥著人群,讓他們不要亂動。
劉備站起來,不去看此刻,奮力將那些侍衛扒開,去找倒在地上的孔貞。他看見孔貞一隻手握著毒刀,頹然地躺在地上,胸口起起伏伏隱隱有血水流出來,嘴唇已經有些發白了,他的眼睛在追索著人群,也和劉備的目光對上了。
“易生!”
劉備大聲叫著,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又一把將他抱起。孔貞看著他,手中的毒刀微微發顫,他問道:“校尉,你沒事吧……”
劉備遙顧四周,大聲道:“醫官!醫官!快來給他療傷!”
如果在此時用這把刀划向劉備,劉備全無防備,無論有多少侍衛,他也必死無疑。孔貞將毒刀握在手裡,緩緩地動著,他好像看見了死去父母的讚許眼神,還有妻兒的榮華富貴。
但他的手被劉備的胸膛壓住了,他一時難以動作,孔貞覺得自己的氣力正在隨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如果再不加緊,只怕連拔刀的力氣的也沒有了。好在劉備仍是抱著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轉著這個念頭。
劉備終於將他稍稍鬆開,打量著他的臉色,使孔貞有了些許空間。儘管力量已經減弱了許多,但孔貞知道,這刀上的毒確實厲害,只要插進少許,必然能叫劉備毒發身亡。他剛想把毒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彷佛回到了杏花綻放的濟枯亭,他看到很多已經死去了的人,都在對他笑,好像一切生離死別從未發生過。可忽然畫面一轉,他又好象看到在鐵蹄下踩過的累累死屍,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樣鋪滿曠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著他的心,讓他漸漸失去知覺的身體也感到難忍的疼痛。
他忽然問劉備:“校尉,你說的都是真話嗎?”
劉備一愣,他說:“你知道我的,我會騙誰呢?”劉備剛說完,就看見孔貞露痛苦的神態漸漸平復,嘴唇由白轉為烏黑。他快死了。劉備立刻明白過來,他大聲問孔貞:“易生,你的父母妻兒在哪?我一定派人接過來,當做我的家人贍養!”
孔貞的嘴角動了動,他小聲說著,以至於劉備不得不側耳傾聽,他說:“我的雙親……都埋在濮陽的京觀裡,不重要了。我的妻子……在臨淄,校尉,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來到這裡,就是想請你撤……撤……”
“叮”的一聲,那把毒刀掉在地上,孔貞終究沒有說完那個“兵”字。
一陣風吹來,劉備茫然地坐在原地,仰起頭,看見營前的幾顆柏樹上又落下幾片枯葉,枝幹上已空空如也了。
冬日終於又來了,他知道,在晉陽城中,還有家人在等著自己回去。但在臨淄的一戶人家裡,會有女子等到歸來的人嗎?
他本是個易怒的男子,此刻卻當眾落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