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被卷至半空,悽風驟起,瀟雨成聚,秋天的雨是越下越冷的。

山間成片的矮樹在風雨的吹打下呈現出各種卑微的姿態,不過即便這樣,它們中的很多還是被無情折斷。

斷枝與殘葉順著暗紅的水流衝下山去,可地上的兩百多具屍體註定只能永遠地留在這裡,成孤魂,化野鬼……

忽然,其中的一人睜開了雙眼,冷雨擊打在臉龐上,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疼。慢慢地從泥地中爬起,她看了一眼身後的屍山血海,內心竟然一點波動都沒有,即便這幅人間煉獄之象是她一個時辰前親手締造的。

沒有大恨得報的喜悅,也沒有快意恩仇的激動,駐足看了好一會兒,她分辨不出哪一具是神霄子的屍首,又凝思回憶良久,才終於想起,方才交戰時下手太重,對方早已碎首糜軀了……

冷雨覆身,施雪凰漫無目的地走著,正如她今日漫無目的地上山。自當日姑蘇絕義之後,一晃已是四年,她已然消了怒火,或者說從始至終,她心中從未生過憤怒,有的只是恨與傷。今日大行屠戮之事也非憤怒殺人,四年來她渴望的事情只有一件——忘卻。

她想將上道淳山之後的記憶全部抹除,並希望藉此將心中的恨與傷一併帶走。然而忘卻談何容易?道淳山就在那兒,除非它從未存在過……

雨水落地即刻變成鮮紅,面對這片屍海,有一瞬間,她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如果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該多好啊,就此長眠山間,心應該也不會痛了吧?

回過神來她立刻搖了搖頭,自己就算要死也不願死在這兒。她踏著血流走到山下,回首望了一眼,隨著雙臂的張開,一股震天之力發出,天際下好似生出一柄無形巨斧劈落於道淳山頂。數擊之下,山體猛烈晃動,不多時,巨石傾落,塵煙遮蔽了天光。

身後不斷有滾石追來,施雪凰卻彷彿毫無察覺,自顧往前。這座山無論之前在不在,如今必然不存在了……

“天地茫茫,吾心何寄?”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了腳步,抬頭凝視落下的雨水。深秋的雨很冷,但還不夠冷,不足以磨滅她心中殘餘的一點溫熱。她的心曾被溫暖裹覆,但如今正是這點溫暖令她痛不欲生。她要找一個更冷的地方,一個冷到可以冰凍內心的地方。

“極北之地是一片茫茫雪原,那裡應該很冷吧……”

她打算往北去,可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向南走,一直走到了姑蘇境內。看著熟悉的門匾,一切彷彿都未曾改變。四年來,對方有沒有想起過自己,自己的孩兒又過得如何?這裡有她太多的牽掛。

直至踏進沈府大門的一刻,她依舊心存幻想……

“哇……媽媽……疼……”

“雨兒不怕,自己爬起來……”

“姐姐不必心疼,學走路就得多摔摔,嘻嘻……”

“妹妹……笨……”

“潭兒,不能這麼說妹妹,你身為兄長凡事都要幫助妹妹……”

後院中,幾名孩提在玩耍,天真爛漫,中間是三名年輕婦人,貌美端莊。這樣一幅常人眼中的溫馨畫面,對施雪凰來說未免太過殘酷。

“夫人夫人……玲夫人生了,是一位小公子……”一名僕人匆匆跑來報信。

“母子平安嗎?”

“平安平安……”

“太好了,我們趕快去給老爺報喜。”

“夫君如今正在閉關,不可打擾,眼下最緊急的便是照料好玲兒母子……”

……

施雪凰踏出沈府大門的一刻,她清楚自己的心徹底死了。沒人知道她來過,從始至終她都像一個局外人。

腳步不再猶豫,她迎著冷雨前行,走得很快,僅一個多月便從姑蘇走到了大衍最北端的五原城。與南方不同,北地的風既猛烈又幹硬,她的臉被吹得很黑,起了不少皺皮,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憔悴。

“姑娘,我這要打烊了,您看……”雖是白天,但茶鋪的老闆已經打算收攤了。這並不稀奇,五原城的天氣向來惡劣,正如此刻,狂風夾雜著冰珠,一場暴雪近在眼前。

施雪凰緩緩站起,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

“姑娘,用不了這麼多……”

她搖了搖頭,徑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