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中之人好長生(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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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方才在陣中領頭唱歌的喜舍人最後一個從水中走出,一手抱著嬰屍,另一手捧著一大團絲線。他將每個喜舍人身上的絲線都從中收攏,團在一起,每條只留下幾丈長的餘地,讓其他喜舍人可以抱著嬰屍,在六芒星陣的範圍內行動。
那人徑直向著卓王孫走來,神色似乎有些懼怕。他猶豫了一會,又依依不捨地看了手中的線團良久,終於還是將它遞到卓王孫面前,口中低聲唸叨著什麼。
楊逸之看著他,嘆了口氣,對卓王孫道:“他將全族紅線交到你手中,作為證物,希望你能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能保持現在的容貌,在日出時死去。”
卓王孫道:“對青春貪戀到這個地步……”
他輕輕一揮手,沒有接那團紅線。
楊逸之對那人低語了幾句,那人躬身做出一個道謝的姿勢,他身後的喜舍人齊聲低應了一聲,聽上去不像是歡呼,倒像是低聲哭泣。
他們退到湖岸正中的六芒圖案裡,動手脫去身上那些破朽不堪的衣服,還不時從腳下捧起水來,往身上澆著。
那群喜舍人在用力擦洗自己和懷中嬰屍的身體,有些人還從貼身衣袋中翻出那些七色彩珠來,用泥土和溼,粘在自己的額頭上。他們的動作極為仔細,尤其對於身體上的文身,更是仔細清洗,有些人還彼此梳理頭髮和背部,那些黝黑的面板被水一沾,在月光下顯得閃閃發亮。
月色漸淡,天空青白,宛如魚肚。
微弱的光線中,那群喜舍人一面哭泣,一面梳洗。他們猙獰醜怪的面目上顯現出一片悲哀而自憐的神色,宛如傳說中那些盛年而逝的美人,臨終前對鏡自照,嘆惋不息。
若在平時,這一幕古怪的景象與其說詭異,不如說滑稽至極,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卻誰也笑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們的動作漸漸變緩,身體不住顫抖,神色也變得極為痛苦,似乎用盡全力才能完成當前的動作,有幾個人更是一頭栽倒在地上,被旁人攙扶起來,已是喘息連連。
不過,他們沒有一個人住手,連那個頭骨融化的傷者也躺在水中,一面慘呼,一面掙扎著清洗全身。
相思道:“他們,他們到底怎麼了?”
楊逸之搖頭道:“嬰靈出水之後,喜舍人的力量急速衰竭,何況日出前的霞光已經越來越盛。再過一會,他們只怕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些喜舍人似乎已承受不了霞光的照射,躬著背,雙手支地,全身不住顫抖,似乎既想躲進地上的溼土裡,卻又害怕弄髒了剛剛洗淨的肌膚,一個個全身顫動,婉轉哀吟。
相思實在不忍看下去,道:“怎樣才能幫他們?”
卓王孫淡淡道:“你只有祈求太陽早點出來。”
一個喜舍人終於支撐不住,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然後墜地的悶響響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地看著自己身體上的淤泥,卻已無法坐起來,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撓自己的胸口,哀哀號哭。他們碧綠的眼睛中湧出一粒粒大得異常的淡藍色淚珠,掛在黧黑的臉頰上。哭聲極細而極淒厲,聽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齒一般。
喜舍人愛惜自己的容貌勝於一切,在泥水裡死去,對於他們無疑是最殘忍的折磨。
楊逸之注視著喜舍人,搖頭道:“喜舍人貪執青春如此,不惜殘殺骨肉,臨死卻要受這樣的懲罰,天道報應,當真無情至極。”
他身後傳來一聲輕嘆,異香微動,小晏從人群后走了出來。此刻,他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緩緩走向哀號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搶前一步,想要攔住他,卻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小晏一把將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趕快將視線轉開,望向那群喜舍人。他們醜怪的臉因劇烈的痛苦而扭曲著,渾身沾滿黏溼的淤泥。
千利紫石輕聲道:“少主,讓我去就行了。”
小晏搖搖頭,放開她,緩緩走到喜舍人陣中,將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捧起湖中的水從他們頭頂澆過。片刻之間,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濺溼,手臂上也盡是喜舍人劇痛中瘋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趕快跟了過去。
相思眼中一熱,回頭對卓王孫道:“我要去幫他們。”
卓王孫望著日出之處,沒有答話,也沒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陣中,三人只是對視了片刻,並沒有說話,各司其職,將身旁的喜舍人一一從地上扶起,用清水沖洗。那些喜舍人先還本能地護衛痛掙扎,過了一會已經極度虛弱,只能勉強兩兩相靠,坐直身體。有幾個特別孱弱的,根本無法支撐體重,不停栽倒。相思他們只能先照顧了別的人,再回過頭一直留在身邊攙扶他們。
遠山處透出的紅光漸漸擴大,山巒的頂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層就是青紅,然後是淡紫,最底下還留在濃濃的黑暗之中。
雲浪翻騰,無數道霞光交錯變幻,如蓮花、如鏡臺、如蒼狗、如飛鳥。雲海後,金光將雲層漲得極薄,似乎隨時都要從縫隙中迸射而出。
一個喜舍族少女靜靜地靠在相思肩頭,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細,膚色宛如被烈火灼燒過一般,黧黑的面板因剛才的揉搓顯出道道病態的紅暈,紅暈下面埋藏著細碎的裂痕,宛如魚鱗。
她在陽光下顯得極其痛苦,身體不住抽搐,碧綠的眼睛瞪得極大,似乎要脫出眼眶。相思盡力讓她坐直。因為她知道,這個喜舍人幾乎除了痛苦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卻還是希望自己能保持著最美麗的姿勢。
雲海下,通紅的朝陽猛地一躍,突出了地平線。萬道金色陽光宛如一張巨網,瞬間將天地間一切籠蓋其下。
相思也難以承受這突來的陽光,合上了雙眼。即使這樣,她仍然清晰地感到,光線如利刃一般,從天幕中直揮下來,從六芒星陣中每個人身體裡穿越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