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可怕的是,他自額頭以上,頭髮和血肉似乎被空氣中某種無形之物慢慢變軟,扭曲,漸漸融解成為黏液淌下,只過了片刻,那人灰堊色的大腦已隱約可見。

突然見到這副慘狀,休說相思,連千利紫石都忍不住臉色慘變。只有那些喜舍人,臉上的驚恐卻漸漸平靜。似乎他們為這種早已預見的災難折磨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時,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慘叫的同伴,一手護住口中的絲線,快速地向湖邊奔去,連看都沒有看幾人一眼。似乎這幾人身上所負的血仇,比起眼前這樁災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頭對眾人道:“我們必須跟過去。”

這一次,她的提議倒是無人反對。片刻之後,一行人都來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邊。

月色已到中天,將四周的樹木塗抹上一層薄薄的銀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顯得陰冷而寧靜。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邊,用身體組成一個六芒形圖案。當中一個人正一面歌唱著,一面象徵性地將手抬起又放下,做出正在從湖中打撈什麼的姿態。

而他手指上赫然纏繞著傷者剛才含在口中的紅線。絲線的其餘部分在水面漂浮了一段距離,然後直扎入水底,入水處一道漣漪正微微動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不住牽引。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被幾個同伴按住,在半汪淺水中不住掙扎,周圍的喜舍人臉色都十分凝重,儘量將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腦浸入水中,似乎只有這樣能略略減輕他的痛苦。

當中那個歌者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宛如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正在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波在月色下發出一陣碎響,波光突然從中間破開,兩個喜舍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捧著一個黝黑之物。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牽絆著一線暗光——赫然正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喜舍人已游到岸邊,月色正盛,相思清楚地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他們手中捧著的似乎是惡魔的化身。岸邊其他喜舍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彷彿整個地獄就要降臨在他們眼前。

那團東西被兩個喜舍人小心翼翼地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地遊開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譁然一聲輕響,水波的張力終於被撐破,一頭蓬草一般的亂髮猛地一頓,已破水而出。

雖然已早有準備,但眾人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卓王孫等人也禁不住為眼前恐怖詭異之相悚然動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亂髮擰成數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顯得十分稀疏,根本掩蓋不住下面那張青黑色的頭蓋骨,卻任它崢嶸地凸現出來。

頭蓋骨的下面,卻詭異地拼接著一張猙獰的死嬰的臉!

死嬰從額頭往上的血肉骨骼已被融化,柔軟得宛如天藍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張成年女子的頭蓋骨就生硬地插陷其中。

兩者似乎還未能完全融合,接頭處裂開數道一指寬的骨隙,灰堊色的大腦隱約從骨隙中透露出來。它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雖然並未腐敗,但面板皺紋層層疊起,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那張面孔極度扭曲著,兩腮、下顎上還佈滿了大大小、各種色彩的石子,宛如釘子一般從死嬰浮腫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獄變相,怪異無比。

再往下看,死嬰周身蜷曲,縮得極小,四肢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在背後,宛如一個做壞了的娃娃,又宛如蠻荒時代被敵人野蠻折磨而死的戰俘。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突然甩開壓著他的兩人,轉過頭注視著死嬰。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神中透出親切之色,宛如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嬰兒般習慣性地吮吸著口中的紅線。

然而,這平靜的瞬間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淹沒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一陣乾嘔,用盡全身力氣將絲線吐出,然後撕心裂肺地呼號起來。這種呼號的聲音與剛才那劇痛之下的慘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絕望。

——宛如看著自己的生命消逝卻又無法阻止的絕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視著他,幾個人慘然搖頭,似乎在商量什麼。

相思驚得臉色慘白,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卓王孫淡然道:“曼荼羅陣中之景,自然還要請教楊盟主,想必到了此刻,盟主就算有再大的難處,也不會隱瞞。”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道:“我並非有意隱瞞曼荼羅陣之關竅,而是有難言的隱衷,不過既然大家如此堅持……”

他搖了搖頭,終於嘆息道:“這個死嬰,就是喜舍人為了延續青春而種在湖中的嬰靈。”

相思愕然道:“嬰靈?”

楊逸之神色凝重,道:“喜舍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來,他們身材矮小,面目黧黑,醜陋無比。然而他們卻自負青春美貌,對容顏體貌極為貪戀。為了保持青春的形貌,他們不惜動用了一種最邪惡的陣法——黧水嬰靈之陣。”

相思道:“這黧水嬰靈之陣又是什麼?”

楊逸之沉聲道:“一對喜舍男女,一生只能生育一次,都是孿生兒女。他們在嬰兒出生一個時辰後,剪斷臍帶,而後在嬰兒的傷口上扎入一根紅色絲線,將之生生沉入冰湖之底。紅線的另一頭,則從湖底引出,系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喜舍人便將紅線含在口中,吸取嬰兒的靈力,以滋養衰朽的身體。如果夜間要離開船床,他們也必須口含紅線,否則就無法吸取足夠的精氣,抵禦天亮後的陽光。他們用這種方法保持年輕時候的容貌體力數百年,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