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聞訊大喜過望,他當時正率領主力部隊緩慢前進,剛剛走到洛陽。聽到河中投降的訊息,立即“馳往赴之”。但他的目的地卻不是河中府,而是虞鄉。

這才是朱溫的高明之處。

虞鄉,位於河中府以東,它的重要性在於一處墓地,這裡埋葬著前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朱溫要做的,就是到王重榮墓前哭祭禱告。

王重榮是朱溫人生路上的重要貴人。當初,朱溫效力於黃巢,鎮守同州,聽從了王重榮、楊復光的建議,叛齊降唐,朱溫又以母親王氏與王重榮攀同宗,認王重榮為舅舅,結下甥舅關係。正是那次倒戈,才使得朱溫從一個草賊搖身一變,洗白成帝國功臣,並透過征討黃巢及其殘黨秦宗權,一步步走到今天。

朱溫也曾對王重榮指日月發誓,說我今後若飛黃騰達了,凡王家子孫,我都會盡心事奉(我得志,凡王氏者皆事之)!

如今,朱溫無故征討王重榮的後人,既名不正言不順,又招惹恩將仇報之口舌。如果朱溫樂呵呵地徑直入城受降,那麼他將失去河中地區的群眾基礎。所以,他必須到王重榮墓前表演一番。

在王重榮墓前,朱溫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悲不自禁,聲淚俱下地陳辭致祭。奧斯卡欠朱溫一個小金人。

此時的朱溫,幾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河中五州之地,控制了地理位置極其重要的河中地區,北控河東,西窺關中。心裡早已樂開了花,臉上卻還能表現地悲痛欲絕。

影帝朱溫收穫了河中的民心,河中人民“聞之感悅”,認為朱溫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發自肺腑地願意接受朱溫的統治,朱溫成了王重榮的合法延續。

錢鏐哭周寶,楊行密哭高駢,朱溫哭王重榮,馬殷哭孫儒。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表演時。

接下來,朱溫還是沒有著急進駐河中府,而是派使者往來,商討受降事宜。

王珂打算“面縛牽羊”來見朱溫。

這是對投降者最大的侮辱,最早的出處是《左傳》。

“面縛”的意思是雙手反綁在背後。《史記》記載武王伐紂的時候,出現了“肉坦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的記載,意思是赤裸著上身,雙手反綁於身後,左邊有人牽只羊,右邊有人拿著茅草,跪在地上,以膝蓋當腳向前走路。用這種方式表達投降者的恭順,牽羊的意思就是指自己現在是任由對方宰割的羔羊。

到了宋朝以後,女真人也喜歡用“牽羊禮”來羞辱俘虜,但他們的牽羊禮不是真的牽只羊,而是讓投降者赤裸著上身(不分男女),披上羊皮,在脖子上拴根繩子,COS成一隻羊。“靖康之恥”中,徽欽二帝及皇室宗族、妃嬪、文武百官均享受了這種待遇,很多人不堪其辱,選擇了自殺。

《左傳》中還記載著另一種近似的投降儀式,“面縛銜璧”、“面縛輿櫬”。意思都差不多,“銜璧”即在口中叼一塊玉,表示自己不想活了,因為當時死人下葬時,往往在口中含一塊玉;“輿櫬”就是抬著棺材,同樣也是表示自己引頸待戮。

投降的君主在銜璧輿櫬的同時,還會讓自己的幕僚士大夫們身穿喪服在身邊列隊,擺出要發喪出殯的架勢。同樣表示自己做好了被處死的準備。

我們熟知的三國故事中,魏國大將鄧艾滅蜀的時候,在成都城外,蜀漢後主劉禪就是“面縛輿櫬”。

王珂為了表示自己的謙卑恭順,主動提出要“面縛牽羊”來見朱溫。

朱溫大呼不可,說阿舅之恩,何時敢忘?你爸爸是我舅舅,咱倆論起來是表兄弟呀。令尊大人對我恩重如山,你要是以這種亡國之禮相見,百年之後,我還有何面目與令尊大人相見於黃泉?

最後,雙方達成一致意見,以平常之禮、家人之禮相見。

於是,朱溫就像走親訪友一樣,來到城外,王珂出城迎接。朱溫緊緊握住王珂的雙手,哥們兒長、兄弟短地敘舊說笑,互相訴說十餘年的風雲變幻,兩人不禁唏噓哀嘆,感慨良多,隨後,二人在輕鬆愉悅的氛圍中,聯轡入城。

這當然又是朱溫故意演戲,演給所有人看的一出閤家歡好戲。儘量淡化軍事兼併的衝突矛盾,營造出一種自家人主動而和平移交權力的假象。

不久之後,朱溫又請前宰相張浚撰寫了《恩公故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碑文》,然後素服出城,到王重榮墓前立碑祭奠,並再次哀悼哭泣。

朱溫表奏張存敬為河中留後,並請朝廷抓緊時間另派德高望重的、足以服眾的、百姓擁護的、人民愛戴的高階官員,來接管河中,必須要快喲,因為河中人民實在太熱愛我了,非攔著我不讓走,死活讓我坐鎮河中……

那還另派什麼呀,您就接茬受累吧。

昭宗任命朱溫做河中節度使,自此,朱溫身兼四鎮節度(汴州宣武軍、滑州宣義軍、鄆州天平軍、河中護國軍)。這四鎮是朱溫親自做節度使,其餘如潞州昭義軍、兗州泰寧軍、徐州武寧軍等皆由朱溫的親信部將做節度使,也在朱溫的直接控制之下。

朱溫再上疏,說之前河中每年只給朝廷進貢三千車鹽,太少了,我從現在起,每年加兩千車,給朝廷供奉五千車鹽,咋樣?

准奏。

朱溫讓王珂及其兄王璘、弟王瓚舉家遷居汴州,不久之後,又命王珂入朝覲見皇帝,卻派殺手在半路(華州)將其暗殺。

《舊唐書》的記載比較客觀,對朱溫哭祭王重榮的記載是“先哭於王重榮之墓,悲不自勝”;而《新唐書》則加入了主觀感情色彩,“(朱溫對王重榮發誓善待王氏子孫)……至是,忘誓言,過重榮墓,偽哭而祭”。

等朱溫暗殺王珂後,我們就可以十分確定地說,朱溫就是“偽哭”,城外的把手言歡也是逢場作戲,政治作秀。

王重榮耿直剛烈、性如烈火,殘暴好殺,晚年也是因此激起兵變而喪命。有史料指出,當初勸降朱溫的時候,王重榮就曾動過殺掉朱溫的念頭,被監軍宦官攔下。前文分析過,王重榮與朱溫必須報團取暖、互相借勢,才能在雲詭波譎的政治場中安身立命,楊復光為王重榮分析其中利害關係,使王重榮放棄了殺朱溫的念頭。

歷史就是喜歡開玩笑。王重榮“性嚴,好殺無恩”,這輩子殺人無數,唯獨放過了這個最該殺的人。

河中在手,河東我有。

控制河中的朱溫,終於有了手撕河東李克用的底氣。下一個目標:李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