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抔黃土掩埋去白骨風華的時候,這一刻,他自覺圓滿了,坐在酒井之中嘿嘿的傻笑著,他抬起頭來,看著天色漸顯魚肚白,他忽然狂喜,站了起來不斷的仰望著蒼穹。

“我能登仙了嗎?”他抬頭看著天,嘶啞著聲音問上蒼,“我把雲英帶回來了,我功德圓滿了嗎?”說著說著,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趕緊往周圍找尋著,“對,還沒剃度,不算出家。”他最後在一堆瓦罐裡找出一些瓦片,用瓦片不斷的割著自己的發。

他心結已解,心病已除,一生的罪孽全部在今夜洗清,他終於悟了,悟了!想著想著,他竟哈哈大笑了起來,就連拿著瓦片的手都過分用力了些,割得頭皮有血跡滲了出來,又被雨水淋下,淡了痕跡。

今時今夜,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

……

天微明,酒肆的老闆剛開張,便迎來了蘇青鸞,剛被她順走了整個酒窖裡的雲英釀,此時一看到蘇青鸞酒肆老闆一點好臉色都沒。

“老闆,來壺熱酒暖暖身子。”蕭肅容一進酒肆便在桌上扔了一錠銀,豪闊之氣,真不愧乃城中有名的紈絝之一,店家溫了酒上來,蘇青鸞一杯下肚才彷彿回了魂。

然而,蕭肅容一路過來總有疑惑,他看蘇青鸞終於有了好臉色,於是問:“你說,那葫蘆大士……真是當年那書生嗎?”

此事總覺得,無論怎麼說都有些天方夜譚,可蘇青鸞的話他又聽得清楚,若非親眼所見,誰肯相信行了一生善的大善人,居然有如此過往。

蘇青鸞一副狐疑的模樣上下打量著蘇青鸞,又輕抿了一口溫酒,說了一句,“你說呢?”

“我說?”

“按我說,當年簪纓,冠蓋滿京華之時,我殿試奪魁,那是何等的風光,雲英啊,你知道的啊,那日登科及第我高興壞了。”葫蘆大士丟棄掉那難割的瓦片,累了,無力倚靠在臺階上粗粗喘著氣,洋洋灑灑的說著當年,有如迴光返照似的,他竟一反病態,此時臉上帶著得意。

頭上被瓦片割裂的痕跡和參差不齊的頭髮,顯得十分的凌亂和狼藉。

這葫蘆大士,這書生老朽,他搖頭直笑,“休提當年,休提當年,萬般皆老矣。雲英,你是不知道啊,我後來官居一品,那是百官逢迎,萬民敬仰啊!就連東宮太子都忌憚我三分,可謂是手可摘星辰哪,你是沒有看到那光景。”

老朽書生回憶起當年來,那等風華即便再過一百年,猶然是他一生中波瀾壯闊的一筆,可再如何波瀾壯闊,猶然擋不住眼前這斑駁蒼蒼,只能偶爾憶憶當年,卻不敢再認。

他看著自己一身破敗灰衣,又起身來在地上用那雨水照了照自己的殘顏,瘦如枯槁,連皮都褶了下去,老書生忽然皺眉,“你這廝青衫落拓,往日風光去哪裡了呀?”

這麼一問,所有的得意忽然在眉間煙消雲散,他驟然從狂喜到失落,僅此一瞬間,他忽然像洩了氣似的,“我被貶了,流放了,千里鐐銬,從官居一品到階下囚,雲英啊,你沒想到吧,時至今日我又回來了。”

他看著這個酒窖,他當年落魄至此的時候,也是在這裡,卻沒想到三十年後,臨了了,又回到了這裡,兜兜轉轉,人生如是。

老書生想著想著忽然又哭了起來,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從酒井中傳出,聲音沙啞得讓人難認,而隨後又猛然的咳嗽了起來,這一咳便止不住了,直到將心口那一口血吐了出來,才舒坦。

他靠在牆邊上,無力的喘著氣,“我當年落魄,流落至此,我原以為此生高中便再不會有這般窘境,可誰曾想,我如今又回到這裡來?”

“雲英啊,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從未離開過,就好似那葫蘆一夢?對,葫蘆一夢,我這些年兜兜轉轉,只是做了一場夢罷了,罷了!”書生安慰著自己,還想再哭,卻已沒了力氣。

他睜眼望去,只見在酒井的中央,雲英依舊在忙裡忙外,她釀的酒十里飄香,就是書生都饞了,書生看到這光景的時候,恍恍惚惚之間爬了起來,一步步的朝著那女子走去。

他的步伐從緩慢顫抖,到極力的想要加快,他摔倒在了臺階上,依舊是抓不住那抹如花的笑靨,他哭喊著:“雲英,我錯了,我錯了錯了,你在哪裡,我求求你回來好不好?我不報恩了,我也不升遷了,我們一起回來,回來釀酒,過平平淡淡的生活好不好,雲英……雲英!”

他一個縱身撲去,倒在酒井當中,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時散了,只餘下這一個孤墳,連一塊墓碑都無。

如此想著,老書生爬了起來,連忙在這周圍找了一塊木板,原想在上面鑿刻上字的,可找了一遍都找不到工具,最後書生乾脆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頭,在這塊木板上面書寫著:吾妻雲英之墓!

寫完,他將這墓碑插在酒井中,這才滿意。

他坐在那臺階上,雙手抱著膝,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念著墓碑上面自己寫下的字,“吾妻!雲英,你乃吾妻!”

他滿足了,隨手摘起了邊上葫蘆藤上的一朵開得嬌俏的小花,放在鼻息間輕嗅了嗅,慢慢的,他埋首在膝間,累了,睡了。

不知何時,手上那朵花也逐漸的零落在地。

天上的雨依舊淅淅瀝瀝,那清冷洗滌白茫茫一片落滿了大地,就連那寫在木板上的血跡,都逐漸被雨水洗刷,流落成泥,再無痕跡。

這葫蘆一夢啊,長得讓人恍如隔世。三十年光景,三十輾轉,猶記當時年少,持花穿過市井,一路狂奔城南。

三十年前一夢,至今沒有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