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泓想不明白師弟他去那裡是為何?若說專門找鈴兒,那也不一定就能找到。

記得他曾經說過:“廣武城的戰場是我見識人間最血腥,最殘酷的地方。”顧頌當時說這話就不是多麼悲傷難過,他似乎是炫耀給他這個師兄聽的。

“我說你就那麼愛去那種地方啊?好好的舞樂人不精於禮樂,非要到那舞刀弄槍的所在,提著腦袋過了今朝不見明日。”

白泓鬆開管家白二的領口,他一個人走回他的泓芳居,進到右側室門上站了會兒,不待樂署的小廝提醒他,他徑自出來駕車回樂署。

“大人,您不能駕車呀!”小廝是負責傳話駕車遞交公文,他被白泓搡進去馬車裡坐著。

“你先坐車裡吧,我這外袍給你拿著。”白泓捲起他的大予樂令紫錦袍子,心頭沉悶到已然不在乎他這身官服。

顧師弟就這樣一走了之,拋棄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瑟,這變化驟然如火焰如冰山的交替讓白泓無法接受。

戰事不是他一個樂人能掌握的,他改變不了大淵王擴充周邊的野心,他能做的就是弘揚莊嚴神聖的音律,讓國之氣勢保持住。

馬車到了西河岸邊的難民營,那裡連線著幾家牙行,他習慣性下了馬車,揹負雙手在牙行裡走了一遍。

人問他買奴婢嗎,他的小廝隨便應付牙行,說是僅僅看看,白泓看著衣衫襤褸的那些幼童比鈴兒還小。

看得心酸難過之下踱步走出來,既然到這氣味難聞的地方都來了,那不妨到難民營也走走看。

大淵的難民營有多處,廣納難民是大王子乞伏志向王上提出來的一大建議,這遊離之苦難是大王子飽嘗過的。

記得就在白泓剛入樂署的頭一個冬日,大王子特地在冬至節安插了一支難民曲樂班,演奏的不算好還是但是器物簡陋人很賣力,一旁的尚書令不能違背了大王子的心意堅持啟奏:“大王在上,而今遊離之人不乏德才兼備,收納入我大淵即是為我所用。”

乞伏力思忖片刻,他不難理解這是長子的心思,但這其實對於大興國力也是良策,於是頒佈一道旨意:凡入境大淵之難民於一年之內經過檢疫及品德考核皆能加入僑民籍貫,為我大淵之良好平民。

難民營大門是敞開的,也就是兩道木樁子頂上一塊木板“四合營”的字跡晦暗不清楚。

白泓讓小廝看著馬車,他走進來“四合營”,這地方看起來是一處糧倉整理出來安置人口的。

發黴的穀子味道混合著生鏽的鐵器,簡陋門窗支稜在草頂矮房上,塵土飛揚的門前孩子哭聲中掩蔽著“”嘩啦嘩啦”的刨刀聲。

這聲音是白泓幼年最熟悉不過的旋律,他聽著會感覺到舒服的溫暖。

尋著聲音,他連續走了幾十步拐到一個石板後面,井水邊冰茬子消融成溼潤的泥濘,一全須老者泛紅側顏全神貫注於膝上的古琴。

那是未膠合的鳳首,白泓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太樂署最早就容納的一批先秦古器,這可是樂署出聲大場面專由大樂令親自彈奏的古器。

“喂!你這老漢怎麼能在這裡粗陋對待這件數百年大琴?”

刨刀本來就很仔細的動作,這老漢的刨刀掉落在地,他的膝蓋上還端著琴,很驚訝看著白泓青色襯袍。

他看起來就是城裡殷實人家的子弟,而他老漢就是接了這活兒謀求一家老小的生計。

他用衣襟小心地彈去琴箱內的木屑,忐忑亮褐色眼眸迎上白泓雙眼:“公子認得這琴?”

“我何止是認得!”白泓還想說的是:“他作為新任大予樂令,這古琴他到如今都還沒得機會摸上一摸呢。”

白泓的話這樣說了,這老漢就憨厚一笑:“那您認得那可就太好啦!老漢這就請教公子您,這底版的質料我認得是渭南梧桐木,可這面板木還有這琴徽,您說他原本鑲嵌的該是什麼呢?”

這麼貴重的大琴這老漢精心抱在膝蓋上,他這一臉的笑也是含有對他白泓的絲絲信任,知道憑著面前這年輕公子的氣態,這樣的人不屑於欺凌他這樣老師忠厚的人。

太樂署內負責修器物養護器物的那組人,平日裡都在太樂署後院看守殿堂禮器,沒特別要緊事兒也不會過來前院,白泓這時候才驚覺他想知道這事兒就連個問的人都沒有。那一班修養禮器的員吏們都歸寧潛指使,他過去不在乎他們是因為他覺得那和他無關聯,他們家又有欣榮琴坊,修和製作是一體的。

但如今此刻,身為王上聖旨冊封的掌管太樂署的大樂令,雖然每日正襟坐在署內大位,裡面各處的人物他都還認不全呢。他認得這器物,也是不久前第二次開門進入樂署那盛放大型禮器的殿內看見的,他怕他伸手一摸會讓寧潛那老東西覺得他眼皮子淺。

“你看起來是老手藝人了,敢問老人家故里何處?”白泓湊近了看,他也看清楚這大秦國制的鳳首上下質料不一。

“逃難來的。”老漢看他盯著琴一直看,卻不答他的問話,於是淡然應了四個字,忐忑用衣襟包住這琴身,貓著腰走進那茅草泥巴夯的屋裡了。

白泓微笑著跟了一步上來到門口:“我知道,可這裡像您這樣的人不多,手藝精,還接這麼細緻貴重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