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授雲貴總督。

乾隆四十六年,調四川總督兼成都將軍。

……

這幾年,福康安雖說以武職,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頻繁的調動,軌跡從東北到西南,幾乎斜跨了整個中國版圖,這樣的經歷幾乎可以用“顛沛”二字來形容。

如此顛沛,他卻每到一處,都能盡心辦差,將當地或者匪患,或者民變,一件一件平定。

這看似簡單,其實不易。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福康安每到一處,停留不過一二年,就能將當地的差事辦得妥妥當當,足見他用心之深。

從這一點上來說,福康安自是於國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與他是不是孝賢皇后的侄兒、九爺傅恆之子的關係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為自己賺來的。沙場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潛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實則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說,“你可知道,他這些年為何如此顛沛?一來是金川之戰後,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認可他為可用之人,故此肯給他封疆大吏的官職,叫他歷練。”

“可是……那又何嘗不是他盡忠朝廷,極力補償之心啊?幾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亂,當皇上還未確定派何人前去時,都是他第一個早早地就自動請纓……”

如九爺當年一樣,當彼時的大金川成了朝廷無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時,是九爺自告奮勇,從而奠下一生的功業去;福康安是九爺的兒子,他也用這樣的方式,竭力向朝廷報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顒琰輕輕點頭,“於公於私,我分得清楚。他於朝廷有功,該賞;可是這卻不能抵償了他在私事上的過錯——”

顒琰深吸口氣,“他為國立功再多,又如何換回我姐姐來?!能為國辦事的大臣,不止他一個;可是我七姐,卻是今生今世,獨此一人……”

顒琰說罷,也是淚下。

額涅薨逝,終究是年歲到了;九姐薨逝,好歹還有德雅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長姐,又獲封固倫公主,原本應該活得何等尊貴!卻竟然那麼早就去了,身後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留下……七姐雖說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沒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麼也不至於那麼早就去的……

顒琰用力平復心緒,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勸我了。我便是再有仁愛之名,可我也還是愛憎分明之人!我不會為了所謂仁愛之名,就忘了什麼是恨。”

顒琰目光堅定,“他是有功之臣,於公,我可對他敬而遠之;可是於私,七姐不能復生,恕我也永遠無法改變對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嘆了口氣。

雖說小七臨走之前,已經放下了對麒麟保的心結……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嘗不心痛啊?

能寬恕,不等於麒麟保無過。他能勸說顒琰,可是,他又何嘗不會在午夜夢迴之時,呆呆望著身邊那空了半邊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經死在了夢中啊……

還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這個八月,十三日皇帝剛過完萬壽節,整個避暑山莊還沉浸在一片喜慶裡。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還要拜月。

皇帝屬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這個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縱然中秋,人間團圓,可是天上那輪最要緊的月,卻缺了呢。

七十二歲的皇帝疲憊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

他獨自一人走回寢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

魏珠小心地來伺候,想要幫皇帝寬衣。皇帝卻不知怎地,忽然惱了,“辮子,你把朕的辮子都給碰亂了!都起毛了!”

魏珠嚇得跪倒在地,不知這話又該從何回起。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傳按摩處的太監,叫他們來給皇上重新梳好辮子去。”

皇帝卻盤腿坐在榻上,一剎那仰天呆望,彷彿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說什麼話,更忘了要隨時挺直腰身——這一刻的皇帝,白辮子低垂,脊背無可遮掩地佝僂了……

“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問出這麼一句來。

魏珠嚇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沒敢說話。

皇上七十多歲了,都說人過七十古來稀,皇上這精神頭兒和記性,自打過了七十歲之後,彷彿真的有些減退。可是皇上要強,從來不肯在大臣面前顯出半點老態來;也幸虧皇上一向博聞強記,故此極少洩露出這樣的老態來。

可是這會子,皇上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了呢?

皇上他老人家,難道當真連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記得了麼?

魏珠為難了一會子,不敢不答,只好硬著頭皮回話兒:“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

皇帝竟然從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來。

“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經是乾隆四十七年了?!”

皇帝臉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彷彿是憤怒,卻又分明懷著某種特別的狂喜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