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是個謹慎到近乎自卑的孩子,畢竟他的額娘門第低、且不得寵,比不得其他皇子的額娘都已經是皇后、皇貴妃這樣的位分了……故此他從懂事那一天起,每一日的言行舉止就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哪一句話、哪一件事觸怒皇阿瑪,或者是落了把柄在兄弟、侄兒手裡。他凡事都只想做到最好,以自己的孝順和進取之心,來爭取在皇阿瑪心目中的分量,彌補額娘地位的不足。

他的努力,在乾隆十三年,嫡次子永琮和孝賢皇后相繼離世之後,終於開出希望的花朵來。

那時候雖然還有純惠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所出的幾個兄弟在,但是他明顯能覺察到,皇阿瑪的屬意是在他身上。

那幾年,是他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他潛心修習,靜靜期待未來那一天的到來……日子對他來說既寧靜又充實。

直到,多年從無所出的皇貴妃,忽然像是肚皮上解開了封條似的,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誕育皇嗣了!

若從未曾擔著皇阿瑪的期望,若從不曾知曉皇阿瑪對他的屬意,那也許他的心還能平靜些;可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曾經是皇阿瑪屬意的人,可是卻要眼睜睜看著皇阿瑪對自己的屬意,不知不覺地、一點一滴地消失殆盡……他才會不甘啊!

況且那個從皇阿瑪心裡搶走他地位的人,根本就不是能與他相比的,因為那畢竟都是剛剛下生的小孩兒!——只因為是皇貴妃所出的,便要從孃胎裡就要超過他去了麼?

這是什麼道理?又是憑什麼!

這些話憋到今天,也有好幾年了。他原本一忍再忍,一再地想用自己的努力,將皇阿瑪的心給重新爭奪回來!

可是,上天卻不肯助他。

自打成婚以來,孩子一個一個地有,卻有一個一個地夭折,叫他不能不背上“福薄”的惡名去;更要命的是,他的腿忽然就變成了這樣,拖累得他現在已是連炕都下不了了!

從前笑話老八永璇,說皇阿瑪絕不會叫一個瘸子繼承大位;如今倒好,他還比不上人家老八呢。人家老八依舊還能上馬,陪著皇阿瑪去行圍;而他,已是癱在了炕上,成了一灘爛泥!

他心裡的這些話,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便都再壓不住。

今天既然皇阿瑪殺他個措手不及,既然皇阿瑪將他最不堪的時候給堵了個正著,那麼也好,是時候當面向皇阿瑪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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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心下委屈至極、憋悶至極,可是這一刻卻怒極反笑。

“小十四沒了,小十五同一年就又來了。從小十五一下生,皇阿瑪您就變本加厲,更是大失常態……說什麼他最像您,說什麼他下生為‘天衍之數’;那年的大年初一,您抱著他入《萬國來朝圖》,後來您又繪他的巨大貼落貼在寢宮裡!”

“皇阿瑪啊,那會子您的眼裡是不是隻能看見這個剛下生的小孩兒,將我們其餘的兒子都忘在腦後了?便是當年的二哥端慧皇太子、老七悼敏阿哥,您也沒說過是最與您相像的啊……我們兄弟都是您的兒子,誰不像您?您憑什麼說唯有他最像您?”

皇帝靜靜聽著,面上卻反倒越來越是平靜下去。

唯有他不斷敲著扳指兒的指尖兒,才能約略洩露他內心的波瀾。

“說完了?”皇帝眸光清淡,“原來你早就對朕起了怨氣,怪不得到這幾年,你對朕更是積怨已深。”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朕從前的確屬意於你,可是後來漸漸對你的期望越來越淡。你們都是朕的兒子,朕心下何嘗沒有對你的憐惜?故此朕才給你初封的爵位就是親王!“

“永琪啊,朕雖然對你的屬意已改,可是在諸子之中,依舊是器重於你的。”

永琪的喉頭一陣一陣的發甜,他壓不下自己心緒,就也平抑不下喉嚨裡的波湧。

他死死咬住牙關,拼命抵抗喉嚨裡的不適感。這便從牙縫兒裡向外擠著話說,“皇阿瑪……被您屬意過的皇子,卻終究只得一個親王的爵位……您說,這究竟是寵,還是辱?”

皇帝閉了閉眼,輕輕搖頭。

“你果然已經病入膏肓!便是朕封了你為親王,也不能為你沖喜,當真是救不了你了!”

皇帝垂眸盯住那已經癱軟在地的探子,冷冷道,“拾掇了吧!”

魏珠上前,與高雲從合力,拽著那探子的脖領子就往外拽了去。整個殿內都回蕩著那探子哀絕的慘叫,“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皇帝卻頭都沒回,只盯著永琪,“病入膏肓的人,還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做出這些勾當來!是你太拿自己的病和性命不當回事,還是你根本就不將朕放在眼裡?!”

皇帝越說心下越冷,負手而立,指尖已是在袖口裡攥緊。

“從你身上,朕果然看見了當年允禩的影子去……當年以朕皇祖之聖明,允禩都敢私下結交大臣,圖謀儲君之位——永琪,今日的你,如此病重之時,還不忘了與外頭人交接,窺伺朕意,你與當年的允禩又有何分別?你甚至比允禩更為喪心病狂!”

皇帝冷然勾起唇角,“永琪,好好養病,病好了就出宮就府去吧。”

皇帝說到此處,轉身就朝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