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宮的器具都有各宮的標記,那拉氏一瞧那酒器,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想得倒周到!不光送酒來,還送了溫酒壺,連同炭火底子一起送來。天亮了,她的酒卻還沒冷!”

塔娜也忍不住咬住嘴唇,“令貴妃也欺人太甚!便是她不說,咱們誰不知道皇上是去了她那邊?虧她還要特地送酒來……這不是挑明瞭的顯擺,又是什麼?”

那拉氏緩緩坐下來,“酒可暖胃,人則寒心。她這是……故意向我示威!報復我今晚兒上攪了她的好事兒!”

塔娜和德格又對視一眼,德格忙上前幫那拉氏褪下披風,又到外頭,叫負責地籠燒炭的太監,將地籠裡的火燒旺些,叫暖閣地面和牆壁裡能更多些暖氣。

塔娜則低聲道,“……其實主子今晚又是何必非要與她置氣?今晚皇上大宴,再加上火戲,散了已是晚了。便是皇上回來,主子陪皇上的時辰,也只剩下半個晚上。”

“便是將半個晚上給了令貴妃去,又能怎樣?主子若能忍下來,說不定皇上十六的晚上,反倒能早早來陪主子……到時候,那便是一整個晚上呢。”

那拉氏霍地垂頭,目光森涼凝視著塔娜半晌,便忽然大笑了起來。

“一整個晚上?塔娜,可能麼?”

那拉氏的目光由森涼裡,沁出了痛楚來,“……從永璟沒了之後,皇上已經有多久再沒來陪過我了?那些個夜晚加起來,到如今已經累計到了一個什麼數目去,你們可還數的清?”

塔娜黯然垂下眼簾去,不敢再說話。

那拉氏仰起頭,目光撞上牆壁。那裡是燭光與炭盆裡的微光,一同將她的身影描摹勾勒出來的形狀。

多少個夜晚,她睡不著的時候兒,便是這樣看著牆上的影子。

她自己一個人的影子。

身子可以被溫暖,被皇后的明黃袍服、東珠朝冠包裹起來;可是,影子不能。人變成牆上的影子的時候兒,便是什麼尊貴的身份,什麼華麗的冠服都無法叫那個影子看起來哪怕不再那麼淒涼一點點……

她看著牆上的那個孤零零的影子,笑起來。

“我當然知道,這十五的晚上只剩下一半兒,我便是搶來了,又能與皇上在一起多久?我是可以退一步,等著皇上自己心下歉疚,不要十五的晚上就要十六的……可是!十五的晚上,是屬於正宮皇后的。哪怕就只剩下一半,那也依舊是屬於天子正宮的!我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要將它拱手讓人?!”

“便如正宮之位永遠不能相讓一樣兒,這十五的晚上,我是可以爭不過,但是永遠別期望我會主動拱手相讓!”

“我沒那個好脾氣,這正宮之位也容不得我對一個辛者庫下的奴才那麼卑躬屈膝!”

主子若此,當奴才的心下如何能舒坦?塔娜哀哀望著那拉氏,忍不住輕聲道,“……主子,今年是皇上的五十萬壽。”

那拉氏細眼便是狠狠圓睜。

“皇上五十歲了……你想提醒我什麼?”

塔娜一顫,忙伏地,“奴才多嘴了。可是奴才,一顆心都是為了主子。”

那拉氏卻笑了,垂下眼眸盯住了塔娜的頭頂,“你想提醒我,皇上五十歲了,對女人的興致便沒那麼足了,是不是?那皇上怎麼還去了令貴妃那兒?”

“又或者你是想提醒我,皇上五十了,我也四十多了……可是四十多了又怎樣,便是有些蒼老了,可是誰說就不能侍寢了?宮裡的規矩,嬪妃五十歲才撤下綠頭牌,不再侍寢;我便是四十多了,可是卻還沒到五十歲呢,你替我著什麼急?!”

五十歲是後宮女子的一道門檻:皇帝的嬪妃五十歲之後不可再侍寢,要將侍寢的機會留給尚能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年輕嬪妃去;五十歲,也是先帝留下的太妃們才可單獨與皇帝見面的年歲——也就是說,五十歲在宮裡成為女子失去生育功能、生育機會的一個標誌。

那拉氏此時已然年過四十,雖說還沒到五十歲,可是隨著年歲向那道門檻越挪越近,她的心下便也越發惶恐起來。

“……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才又想去爭寵?不是,我是為了永璂。我此時所做的一切,都還是為了永璂啊!”

那拉氏垂下頭去,眼角哀哀湧起水霧。

“小時候兒,家裡人都說‘多子多福’,這是對一個家族的繁盛而言;對於咱們自己來說,多一個兄弟姐妹,便能在這世上多一個依靠。”

“阿瑪和額娘總有老去的一天,等雙親昇天而去,能在這世上幫襯著咱們的,就剩下手足兄弟了。可是永璂呢,雖然貴為大清嫡子,可是終究這會子唯有他自己一個人啊。”

“坤寧宮家宴的那個晚上,我看著他領頭跪在皇太后面前。他是嫡子,他跪在第一排,自沒人敢與他並列;可是他就是那麼一個人啊,而他背後,則是黑壓壓一片的皇子皇孫……每個人都抬眸盯著我的永璂,每個人都虎視眈眈著他身為嫡子所獨有的地位!”

那拉氏說著,抬手揪緊了心口。

“我便覺得好揪心,從未有過的莫名的害怕去……這樣的害怕,是從前沒有過的;可是如今永璂九歲了,長大了,我便反倒越發害怕起來。”

“等他過了十歲,等他需要與兄弟真刀真槍爭奪起來的時候兒,誰與他站在一處,誰能跟他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