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裡這些年,內廷主位們來給點菸的場景,對於皇太后來說自然不陌生。從前自然有孝賢,伺候她伺候到小心翼翼,甚或戰戰兢兢。那模樣兒雖說至孝,可是反倒叫她心下也不是滋味兒——孝賢雖說是兒媳婦兒,可終究是元妻嫡後啊。

那樣的小心翼翼,叫她反倒覺著自己像個母老虎似的,好像隨時都能一口吞掉人家似的。

她知道,孝賢終究是出身名門,家裡的規矩就大,未必是故意對她戰戰兢兢,而是人家從小在家就是這麼養成的好規矩——可是她自己終究不是那樣鐘鳴鼎食家裡出來的姑娘。

她自己啊,家裡苦過,她自己也吃過苦、伺候過人。故此反過來被孝賢那樣兒的伺候,她反倒覺著有些不得勁兒。

後來換成那拉氏。那拉氏是老滿洲家的格格,點菸的手法自然是沒的挑。只是那拉氏便是點菸的時候兒,嘴上也不消停。東一句不是,西一句不好的,倒叫她抽一袋煙都抽不安穩。

還有——無論是孝賢、那拉氏,還是她自己找過來給她點菸的舒妃、蘭貴人,這些孩子在她面前都太想討她歡心,故此全都是規規矩矩在她面前站著。

沒一個跟眼前這個漢姓丫頭似的,明明知道不受待見,卻還這麼自來熟地一下兒就坐在這腳踏上了。

卻也唯有如此,才叫她既無可奈何,又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

真正的婆媳相伴,不管是宮裡還是百姓家,原本不是都應當這樣兒的麼?

婉兮自然知道皇太后在凝視她。

她便也自自然然垂著頭,儘量少抬頭,也省得那四目相撞之際,倒叫老太太尷尬。

——老太太想看著,就看著唄。反正她來之前,已是仔仔細細篦過了頭,肯定沒有頭皮屑,也沒有蝨子。

她自己這麼一想,也不由得笑起來,唇角露出小小梨渦。

那算不得“酒窩”,只是唇角揚起時候一個小小的旋渦,不笑的時候兒就沒有了,像是隱藏起來的秘密。

“……水煙雖好,可是一來並不是關外的老傳統,這水菸袋都是舶來的;再者妾身瞧著皇太后必定是抽著這水煙覺著不趕勁兒,這才每日裡倒要抽好幾袋去。”

“既如此,倒不如就叫皇太后抽兩口旱菸了。既能找見老味道,又能趕勁兒;只是皇太后答應妾身一件事:既然趕勁兒了,那每日便只抽一袋可好?”

婉兮說著,將錯好的菸葉熟練地填進那銅鎏金的菸袋鍋裡去,拔下頭上的“老鴉勺”給壓緊了。接著便手腳麻利地用火鐮點燃火絨子,細緻地將那菸葉點燃。

皇太后抽了一口,便哼了一聲兒。

這菸葉子用手搓碎,與用剪刀細細剪碎,那味道是不一樣兒的。從前孝賢是大家閨秀,自然不會用手搓菸葉來伺候人;那拉氏是顧及自己正宮皇后的身份,自也不動手。

倒是難得這令貴妃肯用自己的掌心來搓菸葉子,這樣肯伺候人。

安壽忙遞上荷包來,想要將婉兮搓好餘下的菸葉裝好。婉兮卻含笑搖頭,“姑姑別用荷包。再好的綢緞,跟菸葉子也不搭,還容易串味兒。”

婉兮從自己帶來的褡褳裡拿出一個柳條笸籮來,“從前見老人家們裝菸葉都用這個。菸葉與柳條皆為草木,想來用柳條笸籮既會影響菸葉原本的味道,還能增加些清香。”

安壽微微猶豫,抬眸望皇太后。

皇太后倒也哼了一聲兒,“用笸籮裝,才方便搓菸葉。一邊兒搓,一邊兒就都用笸籮接住了。”

婉兮這便笑了,朝安壽點頭,“姑姑給放在炕頭兒上,這便不擔心菸葉返潮了。”

安壽屈膝接過來,抬眸望向婉兮,便也輕輕一笑,“今兒是令貴妃主子的大日子,令貴妃主子來給皇太后請安,卻是淡妝素顏。”

皇太后便也瞟了婉兮一眼,輕哼一聲兒,“故此她的手掌心搓出來的菸葉子,才沒有半點兒脂粉味兒。否則,這煙是抽不得的。”

婉兮凝視皇太后,靜靜一笑。

皇太后不由得皺眉,“你又笑什麼?以為我便這麼就容得你了?”

婉兮卻含笑搖頭,“還請皇太后恕罪:妾身是忽然想起來,小時候見莊田裡的老人家,抽著這銅菸袋,正巧有野狗路過,嚇哭了小孩兒。那老人家便顧不得一袋煙是新裝的,從唇裡扯下煙桿子,便追著野狗打了過去。”

“這煙桿子對於老人家來說,不止是煙桿子,還能當柺棍兒,當兵器,鋤強扶弱。”

“甚或還能當家法,聽孫子背書,若背不好了,直接拎著脖領子提過來,用煙桿子敲腦門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