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含笑點頭,“我都明白。若九爺出手過於大方,而趙先生照單全收的話,那麼趙先生便也不是我敬重的那位趙先生了。”

篆香笑道,“還曾有個笑話兒,奴才講給令主子聽:有一年冬天,趙先生頭上就一頂冬日的薰貂暖帽,因戴了太多年,那暖帽上的毛針都縮縮在了一處,如刺蝟一般。身為軍機章京,每日宮裡來去,十分寒酸不雅。”

“九爺在軍機處值房瞧見了,實在不忍心,這便給了趙先生五十兩銀子,叫他好歹去置辦一頂新的,總歸不能見天兒頂著這麼個光板兒的帽子在宮裡進進出出的。趙先生也是怕丟軍機處的臉,這便受了;結果正好又是年下,他家裡用銀子的地方兒太多,他騰挪不過來,便又將手頭這五十兩銀子給使在別處了。”

“結果大過年的,趙先生依舊頂著那縮縮成刺蝟似的舊貂帽往宮裡宮外地走……趙先生心下知道對不起九爺,這便躲著九爺,不敢往九爺面前兒去,怕九爺問起來。”

婉兮不由得笑,可心下卻是酸的。

她緩緩搖頭,“趙先生何必擔這份兒心?以九爺的為人,才不會再問起此事……人人都想不願為外人道的心酸,若當面問起,倒成了揭人瘡疤,九爺從來都不是這樣兒的人。”

篆香都忍不住輕輕喟嘆一聲兒,挑眸凝視婉兮,“令主子果然是最明白九爺的人……事實正是如此,有一回九爺還是跟趙先生走了個頂頭碰,趙先生躲都躲不開了。趙先生登時一副將赴刑場的模樣兒,可結果,九爺只是一笑便從他面前走過,一句話都沒說。”

“果然。”婉兮眼簾半垂,幽幽微笑。

篆香凝望著這樣的婉兮,心下雖也憶起心下曾經的酸甜,可是這一忽兒倒也都已釋然了——她這些年不在乎名分,一來是明白九爺原本也不想將她收房,端的是顧念著她本是老爺、老太太早就擺在他房裡的人,且芸香已然生子、有了身份;二來,何嘗不也是因為她對九爺的一片痴心,曾經為令主子所知,令主子也曾促成,這才叫九爺將她留了下來。

她自己也是個硬脾氣的人,便是能留下來,總歸覺著九爺既然無心於她,那她索性就也不要那個名分。

——說到底,九爺便是為她請側,給了她側福晉的名分去,可那如何就是她想要的了?

既然這世上,她想要的那個得不到,已經叫九爺給了別人去,那她索性便什麼都不要了。

便只這樣終老,也挺好的。

否則便如九福晉那般,有嫡福晉之尊,可是其實又與她,有什麼分別去呢?對於九爺來說,九福晉和她,終究都不是他藏在心裡的那個人啊。

年輕的時候兒她心下也不是沒有過不平,可是如今反倒越發明白,九爺之所以將心一直留給旁人去,都只因為那個人從始至終都比她和九福晉,都更加明白九爺啊。

雖然如今九爺和那人的年歲都大了,再也不是善鍾情的少年男女,可是九爺和那人依舊是知心、知己。這一世便不是夫妻,可是有了這層知心、知己之情,他與那個人便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若此想來,她這一刻倒也替九爺,為這一生的有緣無分,釋然了。

便這一生做不成夫妻,便是要隔著這宮牆咫尺天涯不得相見,可是那人依舊懂九爺,這便也是這一生攜手走來的長情陪伴了。倒是與夫妻,如出一轍。

篆香一顆心如窗牖洞開,窗外清風迎面。

這便說到正題兒,“九爺交待一些話,奴才倒是有些聽不懂。這會子不過是八哥兒學舌,只將那些話學給令主子聽罷。總歸奴才相信,九爺說的話,令主子是必定能聽得懂的。”

婉兮便也抬眸坐直。

“九爺說,軍機之重,歷來是朝堂重中之重。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聖上,都是最為忌諱軍機洩密。故此但凡入值軍機處的大臣,都禁絕與外臣交往,以免擔此嫌疑。”

“而軍機處中,除了軍機大臣之外,還需文書之人,這便是軍機章京們。軍機章京們多從內閣中書中挑選,而內閣中書又是從舉子們之中考試選拔,故此內裡也皆為才子。而歷年的殿試裡,能考中進士之人中,也有許多人是出自軍機章京。”

婉兮便也點頭,“我記得去年的狀元畢沅畢秋帆,就是軍機章京。”

去年傳臚宴後,婉兮也是從狐說先生的筆記中,得知畢秋帆與那名伶李桂官的故事,故此對畢沅的記憶頗深。“彷彿去年除了狀元畢沅是軍機章京之外,便連榜眼諸重光也同樣是軍機章京。”

篆香歉然地笑笑,“奴才總之是不識這些……只是九爺說,就因為近幾年的狀元、榜眼多出自軍機章京,而軍機處地位緊要,故此前朝便有些流言蜚語傳出,都說軍機處有洩密之嫌。”

婉兮也是一皺眉,“是啊。便如去年,我就聽說畢沅在策試之前的當晚,恰恰剛看完一份來自西域屯田的戰報;而次日太和殿策問的題目,正好兒就是論屯田之事……這雖然不是軍機處中洩密,可實在是太過巧合,也難怪外頭會有如此流言蜚語。”

篆香點頭,“而九爺是領班軍機大臣……”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我明白,這流言蜚語傳開,責任最大的,自是九爺。”

篆香便嘆了口氣,“正是。其實不僅九爺,所有軍機大臣今年這一科便都格外小心,生怕今年的狀元再被軍機章京摘得。劉統勳大人、劉綸大人身為讀卷官,更是小心在二百又七份試卷中一張一張地辨認,從中避免軍機章京被選為頭名的風險去。”

“尤其是趙先生,無論是九爺,還是劉統勳大人,都素知其大才,若應試必定冠絕群倫。可是為了平息流言,劉統勳大人和劉綸大人只得在試卷中苦尋趙先生的試卷。”

婉兮也是挑眉,“以劉統勳大人對趙先生的熟悉,趙先生的筆跡必定逃不脫劉統勳大人的法眼啊。那怎麼,還是叫趙先生的試卷進了前十,且被九位讀卷官一致推舉為第一了?”

篆香也是點頭,“九爺說,劉統勳大人也曾大笑說,‘若是趙翼的筆跡,便是化成灰我也能認得!’”

“只可惜,便連老謀深算的劉統勳大人,也敗在趙先生手裡。趙先生當真有一股有狐祟般的狡黠之才,他竟然在答卷時變換了字型,用了劉統勳大人之子劉墉的字型!”

婉兮也是瞠目,“我倒是知道,他當年從江南剛來京時,在劉統勳大人府中為幕客時,曾與劉墉為莫逆之交。他甚愛劉墉的字型,時常模仿……誰想到,他竟然給用在今年這事兒上了!”

婉兮驚訝之後,也是無奈地笑,“可憐劉統勳大人一生為官,本有一雙洞察之眼,竟然沒認出自己兒子的字型,更沒從中聯想到趙先生去……這趙先生,學劉墉的字是在劉統勳大人府上,才學之名在京中鵲起也是因劉統勳大人的引薦……劉統勳大人卻自己將自己的眼給瞞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