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日,婉兮在永壽宮裡,悄悄兒地清點起小鹿兒留下的小物品。

小鹿兒雖說是在園子裡離去的,他大部分的物件兒還都在園子裡,可是宮裡也還是留下他不少的東西去。

婉兮揀些全新、還沒穿過的,擱在一旁,留著給自己還沒出生的孩子用。

而小鹿兒有些貼身的衣裳,婉兮抱過來湊在鼻息。都不必用力,便能聞見那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兒——小孩子,便是斷了奶,可是身上的味兒聞起來,依舊還是宛若奶香一般的。

從鼻息間拉開,留戀地一件一件再看一遍。婉兮的眼中已然無法控制地含滿了淚,可是婉兮卻還是因為眼前這一件一件的衣裳,忍不住輕輕笑了。

——堂堂皇子的衣裳啊,每一件幾乎都不是乾乾淨淨兒的。那衣大襟兒、袖頭子,幾乎多多少少都有些油漬麻花兒。便有的不是油星兒,也都有各色的痕跡,比如墨痕,比如胭脂印子,比如,石榴、海棠、荔枝這些漿果淋漓的湯兒。

每一樣兒,都是他那小饞貓最生動的標記去,記錄下他那些明裡暗裡的口福。

這樣好的衣裳,染了這些去,曾經她都忍不住笑罵,說他糟踐東西;可是此時看過去,反倒覺得這些印漬和汙跡,才是最最珍貴的。

有了它們,才會真真實實地記錄下那個小生命來過這人間的兩年零八個月;如果沒有這些印跡,即便那些衣服還是簇新的,卻其實與那個孩子完全無關了。

婉兮便是再強忍,這一刻終是忍不住埋首進那一堆小衣服裡,無聲地落下淚來。

玉蕤進來,不敢勸,也不忍心勸,只是立在一旁,陪著默默掉淚。

良久,婉兮察覺到玉蕤在身畔,這便在衣裳上用力蹭了蹭臉,將淚痕擦乾。然後努力輕快地吩咐,“去,請剪刀。”

因剪刀是鐵刃利器,在宮裡也不能擅用,總有專人管著,便是內廷主位要用,每次也要特地說聲“請剪刀”才行。

玉蕤聞聲便怔了怔,“姐……你要作甚?”

婉兮緩緩垂下頭,“你去就是。”

玉蕤跟玉蟬拿了鑰匙,開了裝剪刀的抽匣兒,請出剪刀,雙手遞給婉兮去。

婉兮抄過來,深吸一口氣,便照著衣裳鉸了下去。

“姐!”玉蕤驚叫,卻已是來不及攔了。

婉兮手起剪刀落,卻是將那衣裳上的那些汙漬剪了下來。

剩下的衣裳還是好好的,只是多了那幾處破洞。婉兮吩咐,“拿去給針線上的婦差,叫她們尋些顏色相近的布片,將這些地方兒給補上了;又或者補不上的,便繡朵花兒、貓兒狗兒的蓋上就是。”

“補好了,衣裳便散給她們去。誰家裡有孩子,年歲身量相當,不嫌棄的,便好歹拿回去穿用吧。”

皇子的衣裳,用料豈是尋常孩子能見著的?便是小鹿兒已經不在了,這些衣裳給尋常孩子穿,那也是尊貴無比的。

玉蕤含淚點頭,“姐放心,那些婦差必定是爭搶著要的。他們的孩子們,必定歡天喜地穿出來。”

一個孩子去了,卻有那麼多孩子穿著他的衣裳,活潑潑地繼續在這天地間,便是這些衣裳最好的去處了。

玉蕤卻有些捨不得,“可是那終究是皇子所用的衣料,給他們那些家的孩子穿去了,當真是有些可惜了的……姐這邊兒櫃子若是裝不下了,也不必非散出去,交給我就是,我那邊兒空地方多。”

婉兮想象著那幅圖景,便也含笑抬起眸子來,“傻丫頭,你的心我替小鹿兒記下了。只是你看啊,窗外已是春來。咱們的海棠樹,又重新枝繁葉茂起來。”

“這些葉子看起來,與往年的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傻丫頭啊,你難道非要這些葉子,還得是與去年相同的一片不成?”

婉兮深深吸口氣,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欣欣向榮,心下便也平穩下來不少。

“不妨事。叫那些孩子們穿著去吧。小鹿兒雖然不在了,可是他的衣裳卻還‘活著’。那些孩子便不是我生的,卻也都是同樣活潑可愛的小生命。這樣想著,便也彷彿覺著,小鹿兒他,並沒有走遠。”

玉蕤使勁兒低下頭去,只叫自己的淚水落在地氈上,不敢叫婉兮瞧見。

婉兮輕垂眼簾,“便是皇子的衣裳,叫婦差們的孩子去穿用,也不必叫她們心下忐忑。告訴她們,便是皇子的本生額娘,我從前也同樣是內管領下的丫頭,與她們的出身沒什麼不同。”

“我孩子的衣裳,蒙她們不棄,肯時常上身兒穿著,便已是叫我高興了。”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肅,“可不,我自己雖說不是內管領下的,可也何嘗不是內府包衣的出身?沒的因為自己晉位,就非要抹平了過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