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非你之錯也!(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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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提學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隨從正要跟上,方應物卻微笑著攔在中間,淡淡的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飲曰神,二客勝,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諸君也不想焚琴煮鶴,將林間小亭變為街頭茶鋪罷。”
這幾句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很平和沖淡,但聽在眾隨員耳朵裡,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幾句輕飄飄的話,彷彿深深劃出一道鴻溝,將亭子裡與亭子外分成了兩個世界。
剛剛還與方應物唇槍舌劍的眾人這才想起,此人不僅僅是看似儉樸的鄉村少年,還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資本在一干書吏面前擺傲氣。
不過面對這種近乎公然的蔑視,眾人卻都洩了氣。他們只能自怨自艾,學業不成屈身當書吏,被名士高人當凡夫俗子看待也沒奈何,這世道規矩就是鼓勵清流鄙視濁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學裝作沒看見沒聽到,即便他位高權重,壓倒一百個方應物毫無問題,但也不能和世道風俗對抗。
方應物已經標榜出了極為清高絕俗的氣場,在這個強烈對比之下,如果他為了體諒下屬而招呼一聲“諸位都過來罷”,那品格上立刻比方應物低了幾個等次,傳出去就會成士林笑談了。
剛才手下人與方應物的小小口舌之爭,也是李提學有意縱容,藉此來觀察方應物而已。現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談舉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說極其出眾,根本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山村少年,難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對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學腦中突然冒出了諸葛孔明高臥隆中的畫面。
方應物剛才一直只顧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細打量李提學。現在仔細看去,心裡卻驚了一下,這大宗師雖然蓄有長鬚,多出幾分老成氣,細細辨別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樣。
不容方應物不驚訝,三十三、四歲就擔任了正四品提學副使,這可很了不得,在官場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而且商相公也對他說過,這位李提學是成化二年的進士,那算下來李提學中進士時也就二十一、二歲年紀。二十冒頭的進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驚異之心,方應物請李提學在欄杆上坐下,又從茶壺中斟上一杯,遞給李提學,口中謝罪道:“山居簡陋,多有失禮不便,大宗師不恥移步,小子我深感榮幸。”
李士實環顧四周,微風陣陣,林木颯颯,日光斑斕,自然清幽之極。
方應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遠望道:“小子徜徉山間尋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間野茶,雖比不得徽州、浮樑名茶,但也算一種天工造化。
閒來攜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無人幽遠之境,仰看白雲舒捲,耳聞松濤陣陣,飛鳥為鄰,清風為伴......”
李提學收回目光,低頭飲茶,入口卻是又苦又澀又淡......
他猛然間險些將茶水吐出來,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產茶葉的地方,自幼喝慣了好茶,何曾喝過這種像餿水似的糟爛茶水?
對李大宗師的腹誹,方應物毫無感覺,仍在竭力營造文化韻味,“此時此刻,細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於紅塵,再難得有此心清芬滿懷,其中幽氣極難與人言也!”
感慨完畢,方應物放下隱士情懷,不經意瞥見李提學將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詫異道:“大宗師為何停杯不飲?小子雖家貧無可以待客,但區區幾杯野茶還是有的。”
面對方應物的風流蘊藉、曠達脫俗,李提學暗中唏噓不已。自己在官場享福太久了,養尊處優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連對率真野趣的品鑑能力都喪失了。
他心裡暗歎一聲,對人生又多了一層感悟。
把野茶當餿水,在這個心態轉換過程中好像丟掉了什麼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總是有得必有失。
方應物抒情完畢,也慢慢悠悠的飲茶,閉上眼睛細品之後,卻險些一口全吐出來,怎麼是這個味道?清香氣跑到哪裡去了?他經常喝野茶,不可能是這樣的餿水味!
方應物急急回想,難道是忙中出錯拿了去年的陳茶葉?話說去年他蒐羅了一大筐野茶,結果大部分都浪費了,蘭姐兒覺得可惜,一直捨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導致今天拿錯!
清楚了前因後果,方應物心有內疚的試探道:“大宗師,這茶......”
李提學抬手阻止了方應物繼續說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錯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應物迅速換了口風,“大宗師身受皇恩、案牘勞心,自然與我這等閒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