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蘭姐兒,方應物來到宗祠旁邊的空房那邊,二叔爺和方逢時都在門外等候。進了屋,確實被打掃的乾乾淨淨,一水兒的新傢俱。

方應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應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時這才徹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與秋哥兒稍待片刻。”

等方逢時出去,二叔爺請了方應物坐下,“村裡共有兩百四十畝地,由我做個決斷,只要願意的人家,田產全都託付到你們家如何?”

方應物搖頭道:“這都是族人產業,傳出去豈不成了我家奪族人之產了?”

“秋哥兒何必如此迂腐,不過是借用你家名頭而已,親族之間,這點忙都不肯相幫麼?”

方應物當然知道,這叫“詭寄”,是逃稅的手段,雖不為官府認可,但也是民間通行潛規則之一了。當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糾紛官司也很多。

但方應物有點牴觸之心,熟讀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為這種規矩,明代後期國家財稅越發艱難,最後產生連鎖反應導致大崩盤。當時作為研究者,他對這種逃稅手段一直是很鄙視的。

所以他仍拒絕道:“二叔爺聽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親,大事須得請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產?”

“秋稅開徵在即,汝父卻不知何時返鄉,非常時期當有非常之策,你就答應了罷!”

方應物嘆口氣,“奪別家之基業,豈是仁人之所為。”

二叔爺忽然起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急聲道:“我花溪方氏幾百年來只有你家這次出息中了舉,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來穩坐的方應物登時嚇得一跳三尺高,連忙也對著二叔爺跪下,並伸手去扶他,連聲道:“收了,收了,二叔爺不要折殺了小子!”

他心裡很清楚,這樣一來,他們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畝地了,這還是他們村太窮的情況下。

難怪常常聽說窮秀才酸秀才,但有誰聽說過窮舉人酸舉人?舉人沒有窮人,倒是有句俗語是,金舉人、銀進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著喊著送田上門,這便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真諦啊。

但方應物仍盡力維持心中一點節操不滅,他不想徹底沉淪,不想當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視過的那種國家蛀蟲。“二叔爺,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產,外姓人一個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親為奴僕!”

一夜再無話,方應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過飯後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矇矇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了。

方應物不耐煩的披衣出門,看是誰在擾人清夢。門外立著一人,探頭探腦的,仔細瞧過卻是王塾師王先生。

王先生笑顏逐開的對方應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們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隨後又將一錠銀子塞進方應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禮為賀!”

方應物低頭看了看手裡銀子,十分無語。這錠銀子不就是當初他一氣之下,為了蘭姐兒扔給王家的那錠五兩小元寶麼?這王先生倒是會算賬,今天又當賀禮送回來了。

王塾師提醒道:“前幾個月定下的約定,好賢婿可不要忘了。”他嘴裡的約定,當然是方應物出十兩銀子納蘭姐兒為妾室的約定。

方應物看王塾師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戲弄道:“在下還差著銀子,你老人家不是說銀子補足後再說麼?現下可湊不出這筆彩禮。”

“這是說的哪裡話,銀子算個什麼!莫非你不想認賬?做人不能太陳世美!”王塾師邊說邊向後招招手。

卻見蘭姐兒抱著一個包裹,扭扭捏捏的從樹後面閃出來,臉色已經紅得像此時天邊的霞光。

方應物能猜出,這包裹裡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細軟罷......瞧這架勢,今天王塾師鐵了心要讓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師輕輕對女兒喝道:“別站著偷懶,還不進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應物生怕蘭姐兒難為情,揮了揮手道:“快去罷!屋裡亂的很。”王蘭如蒙大赦,邁著小碎步躲進了房屋。

看著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裡的銀子,又想起即將列入名下的田產,以及準備整修的房屋,方應物嘆口氣。

銀子、女子、租子、宅子,還差一個轎子,自己就成傳說中的“五子登科”了。不過這個中舉的人不是自己,全是憑藉父蔭,少一科就無所謂了。

想至此,方應物心裡很文青的泛起濃濃虛無感,這都算是自己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