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業子當承(上)(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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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知縣愣了一愣,回味過來後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圍一干愚笨皂隸面面相覷,尚不知有趣在哪裡。
汪知縣隨口一個“君恩臣必報”,方應物便彷彿做對子一般答道“父業子當承”。這首先是上下對偶,字眼上可謂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同時“父業子當承”的含義又是意味深長,十分耐人尋味。既可以理解成方應物表決心,立志要繼承父親的成就,發奮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為方應物求人情,向知縣暗示我想當秀才,請你照顧照顧......
這個不經意間發生的文字小遊戲很巧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此汪知縣並不著惱,反而覺得方應物文采風流、才華橫溢。便吩咐道:“今日已遲,明日到縣衙中來,本官要考較考較你的學問。”隨後就回了內衙。
方應物出得大堂,已經是黃昏時候,見到族人便道:“縣尊為我等做主,已然將那惡人處置了,不必再擔心。此事傳出去後,我們村子將會少許多麻煩。”
等眾人輕輕歡呼過,方應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縣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縣接見,而且還計劃去縣學討要父親該領的稟糧。他不想來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縣城活動。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則是必須要趕回去的,明日還有農活,耽誤不得。於是眾人與方應物作別告辭,將隨身零散的銅錢都交到方應物手中後,連夜趕回村子去。
這時代,凡是寺廟多半都是備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應物送走了族人,便來到淳安縣西廟投宿。果然這廟裡後院空著幾件客房,方應物選了一間略微乾淨的住下。
在屋中單調無聊,方應物關上房門,信步出了廟,在周圍散步。但此時天色已黑,處處黑燈瞎火,實在沒有什麼好看的。
轉到了廟北,方應物遠遠瞧見有巷口隱隱約約閃現燈光。便被吸引過去,站在巷口向裡面望去,卻見有幾家點著燈的店肆,貌似是飯莊酒鋪之類。
這裡也許就是本縣夜生活一條街哪,不過總共也沒多家店肆,看來商品經濟還沒有瘋狂發展起來,方應物猜測道。
當中有一家院落,沒有掛任何招牌,只在大門上掛著一對紅紗大燈籠,照亮了門下方寸之地。門口有個小廝,靠在牆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風月場所,方應物一眼就看出來了。
大明立國百年,雖然間或有靖難、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帶基本上太平無事,少有動盪。承平日久,繁榮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經開始侵蝕淳安縣這個偏僻山區小縣了嗎?這簡直是歷史中沒人能逃過去的規律,方應物大發感慨道。
不過他的腳步沒有閒著,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大門。方專家要對明代社會的腐朽文化事業進行實地考察和批判。
小廝在門口打瞌睡,居然將粗布衣衫的方應物放了進去。方應物進去後,便發覺院子裡面的大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隱隱約約聽到許多議論聲。
方應物拾階而上,進入了堂中。看見屋內人數不少,有一二十個之多,或坐著、或站立,神態卻都是安閒。
看得出來,這些人大約都是本縣的上流人物,因為這些人要麼是綢緞綾羅遍體,要麼是士子儒衫,只不過沒有公然穿出制服襴衫而已。
內裡還有一道竹簾,隔開了一個小空間,裡面大概是所謂的“名妓”。
此時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紀,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說:“近來南京姑蘇風氣多有美人詩會,才子一展所長,美人明眸青睞,屢成佳話也!我淳安幸有白梅這等才色雙絕的美人點綴,吾輩今夜可效仿風氣,掄才奪美入洞房,豈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應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從成化朝開始,民間風氣開始解放了,史料誠不我欺。
說話張羅的那人對著門口而立,說完正好看見方應物進來,便覺十分礙眼。因為方應物穿著十分不體面,和這裡不很搭調。
這年頭的衣服,體面不體面只看三點,腰身肥不肥,袖子寬不寬,下襬長不長。腰身越肥、袖子越寬、下襬越長的衣服必然就越體面,像秀才制服襴衫就是以寬袍大袖為特點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極。
方應物今天出門,雖然從自己幾件衣服中選了最體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但還是很破舊。
這件說是衫很勉強,袍袖也就比普通長衣略微寬鬆三分,下襬離地小了三寸,但就這已經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過在這個嘉賓滿座的廳堂中,就顯得極其礙眼和格格不入。
面對滿屋子異樣目光,方應物渾然不以為意,灑脫的笑了笑,在最外圍找了個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過是一群連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歷史塵埃而已,有什麼可畏懼的?新人難出頭,若有這麼個場合炒作揚名似乎很不錯,順手刷刷名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