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是來種地的!(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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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便做了,還不明說,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攔下才知曉,這可真是厚此薄彼、斷人前程的背後小動作!
方應物忽然感到一陣窩火。須知在當今崇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能讀書便絕了上進之途,此後只能回家種田,有本錢的也可以經商。對於他這個曾經的高材生而言,當然是不願意的。
在社學這裡大吵大鬧沒有用處,方應物扭頭就原路返回,該去找叔父理論。不多時,他循著記憶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門口閃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強壯男子,粗布褐衣,頭頂遮陽的斗笠,臉面粗糙,顯然是終年農事風吹日曬的原因。對於此人,方應物腦中自然而然的閃出相關資訊,姓名方清田,職業農夫,稱呼叔父......
叔父手持農具在院子門口,看樣子正準備下田去,方應物迎上去問道:“叔父斷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禮,為何不曾與小侄明說?叫小侄好一陣不明所以。”
方清田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與你說,今日想起時,你已經去了社學。眼看你漸漸長大成人,讀書也沒甚出息,理當為家裡分憂,所以從今日起,便與我一齊下田罷!”
真要讓自己當農民去種田?或者說要逼迫自己下田當苦勞力?方應物顧不得繼續質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學卻還送自家兒子過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驚,彷彿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前世他作為靠著成績混跡於校園的優等生,雖因孤兒身份不至於飯來張口衣來張手,但也具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優良傳統。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園勞動?抱歉,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但從來不是他現實生活中的選項。
說起來方家共有八畝田地,都是祖傳的家業。如今長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兩兄弟沒有分家,故而也就沒有詳細的劃分產權,只算是兩家共有。
長房方清之一直在縣學吃皇糧暫時不用靠田地餬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應物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望這八畝地,外加若干養蠶收入,日子很緊巴巴。
眼看著大侄子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精耕細作,八畝地須得用倆個勞力。過去是他們夫婦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將主意打到了大侄子身上。
這大侄子方應物年紀漸長,越大越能吃,還用得著讀什麼書?他已經可以充當一個勞力了。如果方應物開始賣兩把子力氣種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渾家下田務農,就能徹底解放出來去養蠶繅絲,多賺點錢財,還能剩下一筆束脩,堪稱兩全其美。
在極其不情不願中,方應物被叔父強行硬扯著下了山坡,來到山腳下一方水田邊上,田裡有的地方已經插好了幾排苗。
這時叔父又塞給他一把秧苗,不耐煩的督促道:“農時很緊,你先在這裡插秧,我去另一處田地去。”方家的八畝地並沒有成片集中在一起,分成了兩股。
“那我...”不想斯文掃地的方應物很不服氣。
方清田彷彿知道侄子要說什麼,雙眼一瞪,將他的話堵了回去,半是責罵半是威脅道:“你這偷懶鬼白歇了多少年,再偷懶連晚間的飯也沒有了!”
四月份堪稱是本縣農家最忙的時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並種稻谷,月末要插秧。在以農為綱、並真會餓死人的時代,沒有什麼比種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有的時候,知縣甚至以不能耽誤百姓農時為理由,四月份拒絕受理一切百姓的訴訟請求,這叫做息訟期。
方應物呆呆的站在水田邊上,手裡還攥著一把秧苗,明媚的四月陽光將水面照的波光粼粼,影影綽綽映出了他俊秀的身影。但如今他的身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學歷史學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階公民。
不錯,按照士、農、工、商、軍、匠、灶、賤的排列順序,農民當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紙面上極受重視的高等公民,如果這年頭有公民這個概念的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叔父要求他今日完成半畝地的工作量,這是很繁重的勞動。方應物惶恐的擦了擦汗,第一次感到四月份的陽光是如此暴烈。
半畝地說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並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畝直到農時結束。而且插秧這種農活很苦很累,會把腰折斷,也會把腳泡爛,水裡還會有螞蝗......方應物怎麼能忍得了這些?
想至此,方應物舉起緊緊攥著秧苗的拳頭,忍不住發出了震耳發聵的時代強音:“我不是來種地的!”
這一幕被寫入了《明史·方應物傳》——應物少年時,嘗立於田邊憒曰:吾志豈在阡陌之間?
不過在此時,只有幾位路過的鄉鄰恰好聽到了方應物的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強音,便一齊笑道:“秋哥兒發什麼囈語,不想種田還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親,也考上個秀才,但那可比種田還難!”
秋哥兒是方應物的小名,大概是生於秋季的原因,所以從小就有個秋哥兒的小名。隨後又有個人調笑道:“你若與鄰村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成了親,到時少不得吃香喝辣,還用和我們一樣當泥腿子麼。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麼?與王家小娘子?剛想到這個名字,方應物的頭又痛起來,還是那個潛意識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