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緩緩道:“此時聯滿都魯滅加思蘭之計,看似高明,但不禁讓在下想起前朝宋的聯金滅遼之計,徽欽二宗下場殊為可嘆,不禁令人心生萬般感慨。”

汪直正口渴喝茶,聽到方應物幾句話,險些將茶水全噴出來,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竟然前朝宋的靖康之恥搬了出來。

方應物又道:“想必聯金滅遼時,宋室的想法與廠公可能有所接近吶,最終可惜二帝蒙羞,恥辱終究不得報。”

方應物不知所謂、絮絮叨叨的說起徽欽二宗,卻讓汪直啞口無言,不知怎麼接話。

對前朝的皇帝,文人當然是可以評論的,連史書都是文人寫的。但太監作為天子家奴,有的時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當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直說要聯滿都魯滅加思蘭但方應物卻搬出聯金滅遼的典故作對比,這就比較坑人。

若汪直說話稍有不慎,傳了出去就可能會引起天子不好的聯想。汪直的主張確實和聯金滅遼差不多,又有哪個天子會想變成徽欽二宗那樣?即便汪直再大膽,也不敢去賭天子的喜惡,一旦輸了就萬劫不復了。

楊巡撫暗暗感到好笑,這方應物今天話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讓汪直無法回答。

見汪芷住口不言方應物語氣很誠懇的說:“廠公你性情直爽,為人實在,千萬要當心,別被孛忽羅耍弄了。”

性情直爽,為人實在?汪芷一時間分不清這是褒揚還是貶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這是何意?”

“如今滿都魯部被加思蘭欺壓正式有求於我大明的時候,即便不答應他們夾擊加思蘭的要求他們大概也一樣會接受大明冊封。至於開邊市更是彼輩夢寐所求的。

那麼為什麼要答應孛忽羅夾擊加思蘭的條件?即便大明想答應這個條件,完全可以日後再談,讓滿都魯拿別的來交換,又何必現在就痛快的答應?”

所以說如果就此輕易的答應,那就等於是損失了大明的權益,這與喪師辱國有什麼區別?外交事情就與買賣差不多,討價還價不可少。廠公這種直爽人還是不適合與人談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膽!”

方應物沒有停住,仍然道:“聽說廠公曾經宴請了孛忽羅?須知人言可畏,傳來傳去只怕就是廠公年少不知輕重,面對滿都魯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應,有失國體,有損陛下之顏面。

廠公千萬要上心啊。”

方應物的話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真是為汪芷處處著想。

這......汪芷徹底愣住,有點自我懷疑起來。難道自己只適合打打殺殺,真不適合幹這種勾心鬥角的事?

興沖沖的來,神不守舍的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離開了巡撫行轅。在轎子上她突然醒悟過來,與讀書人去講道理,這不是自討苦吃麼?又想起方應物,她有種“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感覺......

目送汪太監儀仗遠去,楊巡撫對方應物道:“今日初見汪太監,不像傳言中的那般難纏。”

方應物解釋道:“因為天高皇帝遠,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這般了。京城是天子腳下,汪直隨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這千里之外的邊鎮,汪直總不能事無鉅細動輒向陛下請示,大半要靠他自己臨機應變,以他這脾氣難為他了。

別處巡撫不敢稍有觸犯,事事順著汪直,他自然氣焰滔天,但撫臺風骨凜凜,那就道長魔消了。”

楊巡撫若有所思,又聽方應物叮囑道:“而且晚生還有兩句話請撫臺切記,第一,汪直倒臺之前,撫臺千萬不要入京,京城是死地,在邊鎮積累名望即可。

第二,公事上可以有所爭執,官司打到陛下那裡也無所謂。但涉及到汪直私利,撫臺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因為陛下為人護短,在私利方面極度袒護近幸寵臣,最厭煩大臣用小節攻擊。”

方應物的話再一次重新整理了楊巡撫的認知,撫臺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結舌,世間怎麼會有方應物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楊巡撫看書時,常見這樣的段子——有人指著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後果然言中,這人就會被人吹捧為有識人之明。

每當看到這種故事,楊巡撫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敢相信。他認為要麼是瞎貓碰到死耗子,要麼是後人故意附會胡編,正常人誰能看的清幾十年後的際遇?

但今天楊巡撫忽然理解了,他發現自己真敢指著方應物說“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會也不是胡編。(未完待續。精彩盡在【著筆中文網】記住我們的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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