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一貫這樣,對所有人都溫柔有佳,叫人挑不出錯來。

若是換了旁的女子,只怕此刻早已芳心萌動。

可她卻深知,他不過是本性使然,渾然不知罷了。

正是因此,他才成為前世世人口中那個溫柔多情的帝王。

李綏心思百轉,面上不變的笑道:“還不是因為姑父偏心,只將這好東西給你——”

聽到李綏的話,楊延的手中頓了頓,待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疊好素帕。

“又是阿孃叫你來的。”

感受到楊延語氣的變化,李綏收起了笑意,看著走回案前的人道:“即便姑母不言,我也會來的。”

“是了,你若不來才奇了。自小到大,旁的弟兄每每能得阿耶誇讚嘉獎,獨我,總會惹他生怒,每次都要你來圓場。”

楊延唇邊狀似無謂地慨嘆,卻又覆上一層勉強的笑,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光一如既往地溫和,李綏卻能從中看到沉默與變化。

“阿耶說……我是不孝之子,上比不得長兄,下比不得三郎四郎,不過忝居這嫡長子的位置罷了。”

男子的話雖平靜,可李綏知道,在這平靜之下是如何敏感柔軟的一顆心,靜靜看著楊延沉默的側顏,那麼多年的夫妻相處,李綏如何不知這對父子之間的親情與隔閡。

“愛之深,責之切,你那般智慧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因為這父子之情,所以才會對這些責備的話格外上心,因而忘了罷了。”

李綏的聲音清朗,語氣卻是一如既往地攜著不屬於年齡的沉穩,緩緩走上前,輕輕柔柔地拾起九歌方才所研的磨,一點一點的推開。

“你會如此,姑父亦會如此,即便他戎馬半生,一呼百應,在你面前,也只是父親罷了,你若不是楊家的嫡長子便罷了,姑父自然會待你寬和,不必事事吹毛求疵,但你不是。長兄雖為長,卻不是嫡出,三郎雖是嫡子,卻又非長,姑父對你們的期待,是不同的。”

此刻李綏已將姑母想要讓她勸慰的話說盡,便不再多言,這般淺顯的道理,父子都懂,然而楊崇淵一生爭強,如何會向自己的兒子反省過錯,楊延脾性看似溫和,卻是內裡固執,對於那些錐心之語更是會鑽牛角罷了。

此時室內一片寂靜,只槅門處的紗帳邊卻不知何時立著一抹身影,靜滯片刻,終是未進,反倒轉而離去。

近前的楊延筆下已能看出幾分觸動,筆尖隱隱有幾分輕顫,許久,久到李綏以為眼前人不會再說話了,卻驟然聽得一個聲音緩緩道:“阿蠻,你可曾想過,皇室終究對我們楊、李兩家有知遇之恩。”

聽到這裡,才算是露出了癥結所在,楊延一生仁善,就連最終薨逝,朝臣為他擬的也是“昭仁皇帝”這樣的諡號,這些連她,也是比不得的。

可在這般的亂世,仁善是好事還是壞事,李綏無法斷言,也不敢斷言。

天家陳氏待楊、李兩家的確極好,從周朝開國,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隴西李氏、弘農楊氏,高宗更是將李綏的母親,那個他最寵愛的女兒嫁給了李綏的父親李章,臨終時又將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託付給了姑父楊崇淵。

便說是天恩盛寵,也不無不可。

但這一切,更多是周朝初立,社稷不穩,必要拉攏身為百年世家,又有開國之功的楊、李兩家,才得士族歸心,天下安定。

但這一切在先帝一朝,局勢便已開始逆轉,先帝自少年上位起,便對楊崇淵這個託孤大臣生出不滿,對楊、李兩家也漸生猜忌,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一點一點剝奪楊氏兵權,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勢力。散佈眼線,死死盯住楊、李兩家的一切動靜,只等蓄力待發,一網收盡罷了。若非後來先帝急病纏身,彌留之際將皇位傳給一母同胞的弟弟,當今的聖上,如今楊、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

自古以來,君王與重臣從來都是這般相生相剋,君王駕馭重臣才得安享天下,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負。重臣權勢漸盛,難以駕馭時,便又會成為君王眼中臥榻鼾睡的權臣,殺之方心穩。可若重臣勢微,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

正是如此,以如今上官氏為首的天子一派對楊、李兩家步步緊逼,楊、李兩大家族與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馳。

在這場博弈中,從無對與錯,不過是人人貪戀權欲罷了,這君臣之間,便如一對同床異夢,只能同甘難以共苦的夫妻。又能說是誰不仁?是誰不義?

“盛極必衰,古來都是這般道理。大勢所向,非你我之力可挽,更何況,你我還處於這漩渦之中,如何自拔?”

難道要倒戈相向?自相殘殺?

還是將自己送向對方的刀口之下,以求捨生取義。

這句話李綏沒有脫口而出,卻已是不言而喻。

楊延聽到這裡,眸中微動,終於抬起頭來,轉而看向身旁的人道:“難道就因此,我們便要為董卓、曹孟德之流,做這當朝的——”

賊子。

對上楊延熠熠的眸子,李綏自然知道他想說卻未曾說出的話是什麼,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煙墨,定定對上楊延的眸光,正襟凌然道:“天下大勢,瞬息萬變。如今這般,不僅是我們選了這時局,也是時局選了我們。”

感受到楊延眸底細微的變化,李綏不由嘆息,將最後一句話輕而緩的道了個乾淨。

“如今你我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全身邊人,若非要這般求一個非黑即白,便只會是自尋煩惱。”

李綏沒有說下去,但其間的意思,二人之間早已明白。

楊延想在這場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拼殺中尋一條平衡共處之道,太過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