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堅道:“只要是刀都能殺人,但能殺人的刀卻未必是好刀。”

阿史那思摩道:“那何謂好刀?”

張仲堅笑而不語,只用兩根手指夾住刀尖運力一折,刀身立刻彎成了一個圓,手指一鬆,又“嗡”的一聲彈了回去,反彈之聲有如龍吟,迴響不絕。

阿史那思摩原本落寞的眼神突然散發出熱烈的光芒。

張仲堅嘴角帶著絲笑意,問道:“此刀可好?”

阿史那思摩讚道:“的確是柄難得的好刀!”

張仲堅抬手側旁,持刀揮下,街道上的青石板迎刀而斷,切口平整光滑,如削腐竹,竟連一絲半點的火星都未濺出。

“此刀可能殺人?”

阿史那思摩膛目結舌,定定瞧著那被一劈為二的青石板,半晌無語。

張仲堅笑了笑,緩緩又道:“刀能殺人並不稀奇,但能救人卻實屬難得。”

阿史那思摩回了神,困惑道:“此刀如何能救人?”

張仲堅道:“做人當如此刀,剛中有柔,柔中帶韌,剛柔並濟,能屈能伸。”他一反手,將刀收起,捧至阿史那思摩面前,“老夫今日就將夜露烏贈與將軍,也順便贈將軍幾句肺腑之言,身處亂世,死很容易,活著卻難,也更需要勇氣。將軍一死,或許能為自己搏一世浮名,但城外那追隨將軍而來的十萬突厥百姓又該當如何?任其自生自滅?蛇無頭不行,望將軍好自為之!”

阿史那思摩目注著夜露烏,若有所思,半晌,他緩緩接過在手,道:“讓本將降唐可是閣下故人的意思?”

張仲堅一聲輕嘆,道:“是誰的意思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將軍要衡量,一人之榮辱,百姓之福祉,孰輕?孰重?將軍既然收下了夜露烏,就證明老夫並未看錯人,也只有將軍此等的豪傑之士才配得起夜露烏。”

阿史那思摩行禮致謝,張仲堅輕輕擺手,未再多言。

他回身望著李琰,眼中頓時充滿了慈愛,也充滿了無奈————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舔犢之愛更能溫暖人的心?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周圍的人彷佛也受了他的影響,既不動作,也不言語,只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似乎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力量。

他彷佛站了很久,終於開口道:“琰兒,此間之事皆已妥當,是時候該回得天宮了。”

李琰恍若未聞,只是面帶悽哀,失神地凝視著懷中斷絃的“悽絕”。

張仲堅那一雙威嚴的虎目中也不禁透出了悲痛之色,喟然長嘆道:“老夫一生行事坦蕩,從未有過一個‘悔’字,但如今卻是追悔莫及。老夫後悔當初不該教你武藝,不該放任你回中土從軍,更不該不聽你娘所言,讓你跟你大哥、二哥一樣當個平凡人。”

孫真人拍拍他的肩頭,寬慰道:“仲堅老弟不必自怨自艾,玉衡的病雖然麻煩,但也並非全無辦法,貧道與羅林道兄自當盡力而為。”

羅林叟也上前道:“孫老道所言甚是,娃兒也是命中註定有此一劫。”他突然看向我,“當初,老朽以為有這個女娃兒陪伴他身邊,可助他排解心結,沒想到竟然事與願違,當真是天道難違。”

張仲堅聞言,也隨羅林叟望著我,問:“姑娘就是上官秉義的女兒?”

我一怔,他怎知道我阿爸的姓名?不由訝異道:“先生認識家父?”

張仲堅道:“老夫與令尊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他年紀尚幼,我與你爺爺倒是世交,只可惜你爺爺早逝。”

對於爺爺,許是心懷愧疚的緣故,阿爸很少在我與孃的面前提起,所以我沒什麼印象,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低頭默然。

氣氛一瞬間又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聞得張仲堅不經意間的一句輕聲低嘆,“真是孽緣!”

我又不禁抬頭看他,他雙眉緊蹙,不住地搖頭,然後仰頭望住李琰:“琰兒,人已逝,琴絕弦,你還有何放不下?離開,於你,於人來說都是好事,莫要再為一點執念,苦了自己,害了別人!隨舅父回德天宮吧,回去看看你娘,這些年,她為了不讓自己的出身拖累你與你爹,獨居海外,忍受孤寂,其中多少辛酸委屈,你總該知道的!莫要讓她再為你憂心!”

李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眼中波光閃動,隱隱已現出淚痕,他忽然緊緊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淚珠,彷佛薄暮下凝結在石雕上的一滴冷露,飽含著說不盡的蒼涼和寂寞。

淚珠徐徐滑過如玉的臉頰,順著下顎滴落至琴絃,發出“嗡嗡”地低鳴,連琴都似乎在幽咽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