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楊路獲選成為西城區鐘錶協會的理事,將作為代表參與新一年鐘錶協會規章制度的修改與完善。這麼一來,就與章文桐在大會上撞了個正著。

原以為師徒倆礙著多位同行在場,會顧及自己的面子,不想章文桐一看見他志滿意得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當著全體同仁揚起柺杖,一下子把他打趴在地。

“你叛出師門,自立門戶,這沒什麼。可你……傷了我老章家的孩子還不以為然,至今沒有過一句歉意,你到底有沒有良心?這一杖是我替章意打的。”說完不等楊路起身,又打了一杖,“這一杖,是替我自己打的。”

楊路的後背火辣辣的疼,疼到一下子就起不來身,更何況一連遭了兩下。他雙手握拳撐在地上,怒吼道:“憑什麼?整個守意我只對師兄有歉意,要打也是他那一杖,你憑什麼打我?”

“就打你薄情寡恩,虧得我因你出走耿耿於懷這麼多年,你……”

“我薄情?我寡恩?要不是你處處以師兄為先,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我會離開守意嗎?”既然已經顏面盡失,索性就把話敞開了說,楊路一把抹去眼角的淚水,“這麼多年你的眼裡只有師兄一個人,不管我還是承楊你都看不見,不管我怎麼追趕師兄,在你眼裡我始終不如他。我知道師兄很有天分,也很努力,可我為什麼生來就要和他對比?難道你培養我,只是為了催促師兄進步嗎?還記得我十六歲做出第一塊自主機芯的時候,長寧叔、老嚴和守意的師傅們都誇我手巧,心思活,師兄也說我做得很好,比他還要好,我等了整整一天希望能得到你的認可,可你看也沒有仔細看就讓我不要驕傲。我根本沒有驕傲,我只是想讓你看見我……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懷疑自己,否定自己,我甚至在想也許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你一句誇獎,可我釋然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發現,活在你的期許與厚望下的師兄,才是最可憐的人。”

楊路輕笑了一聲。那表情充滿嘲諷的意味,直叫章文桐眼冒金星。他強穩住身形,用柺杖死死地壓住楊路,不讓他有一絲反彈的餘地。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

“你怕了嗎?”

“我怕什麼!”

“怕我說出你內心最齷齪的想法。你的眼裡確實只有師兄,可師兄並不是他自己,他只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一個在你嚴苛教導下不會反抗你、背叛你,離棄你的傳承者。你讓他完全按照你的意願生活,不讓他跟同齡人玩,不讓他交友,不讓他追求自己想要的創制,你安排好了他一切的生活,他根本不是他自己!”

“你住口!”

老爺子渾身顫抖不止。

在左右攙扶下勉強坐定,協會另外一名理事忙給他端來一杯茶,幫他拍後背,讓他不要生氣。

章文桐在鐘錶協會德高望重,專業上無出其右,私事卻顯少為外人道,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師徒倆提起家裡的事。章文桐捧著茶杯嚥下口水,不想喝得太急,把自己嗆著了。

楊路捂著後腰從地上爬起,說道:“今天這兩杖就當是還了守意多年照拂的恩情,也算是我的懲罰,今後兩清,我跟你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橋歸橋,路歸路,再見面就是同行。楊路說:“下次,管好你的柺杖。”

章文桐拿起茶杯朝他砸過去,高喝道,“滾,你快給我滾!”

隔日,老爺子來到守意。

一夕之間已至垂暮的老人,臉上再也沒有半年前的矍鑠。聽說昨天在大會上的事,大家都很擔心,老爺子擺擺手說:“不要緊,身體還是老樣子,就是精神跟不上。我已經打算好了,這幾天就出國療養,醫院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會給我安排好。”

訊息來得太突然,大家都愣住了。

“別留我,我這身子骨再跟這兒耗下去,恐怕有命也活不了多久。”他這麼一說,大家就打消了規勸的念頭,紛紛說些鼓勵安慰的話,讓他保重身體。

他一向說一不二,長輩們尚且無法讓他改變主意,更別提底下幾個小輩。章意也沒有阻攔,正好忙完前面那一段,近期時間充足,便打算親自送老爺子去國外安頓。老爺子還是拒絕:“不用了,有看護陪著,什麼都好,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那邊都熟悉。”

章文桐一揮手,“你們各自都去忙各自的吧,小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大傢伙看出爺孫倆要說體己話,都識趣地散了開來。章意扶著老爺子在後院走了一圈,有的沒的講了些家裡的寵物和花草,看著沒什麼,打理起來也需要花不少的心思。

老爺子聽他講話,時不時看他一眼,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的性子就是這樣,不溫不火的,有什麼都憋在心裡。這回是真的好了吧?”

章意點點頭。

多虧徐皎打醒了他,他現在已經可以慢慢地、重新接納原來的生活,聽那些機器、零件走動的聲響,嘗試找到內心的平靜。

老爺子從他臉上看到蠶蛹破繭後的光華,眼眶忽的溼熱了。他忙低頭,佯裝被風迷了眼,從懷裡掏出一本筆記本。

紅色軟皮,上頭映著山茶花,邊角都泛了黃,看起來有些年歲了。

“這是你媽媽留下來的,原本我以為只要大家不提起,只要你夢遊的情況不繼續惡化下去,只要你想不起來,那段往事就可以永遠地塵封下去,我也一輩子不會把這個交給你,可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