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靜謐的院子再次傳來聲響。

“聽說有人給我送了只豬頭,再不回來恐怕就要臭了。”章承楊依稀還是玩世不恭的樣子,惹得老爺子氣血上頭,拿了柺杖作勢打他。

以為他會跟從前一樣耍賴躲閃,不料他一動不動還高高揚起了頭,那一棒子收不住,就這麼不偏不倚地打在後背上,直叫他一個抽氣下彎了腰。好一會兒,章承楊還是剋制不住地笑:“我說真的,天然養殖的豬頭,肯定不便宜,浪費了多可惜。”

“你再不正經試試?”

見老爺子動了怒,章承楊撇撇嘴,齜著牙齒道:“真疼吶!”

“你還知道疼?”

章承楊哂笑:“爺爺,我又不是羅漢金剛,怎麼會不知道疼呢。”人家特地送豬頭來嘲諷他,他也知道疼,面子上掛不住,才假裝漫不經心而已。

章文桐略顯不耐:“你到底想說什麼?”

章承楊揉了下後頸,扯開嘴角笑了笑。

前一陣收到西藏老爺子送來的包裹,裡面夾著張明信片,五彩經幡在雪山下迎風飄蕩。後面寫了幾行字。老爺子看著不修邊幅,字卻寫得整齊工整,筆鋒之間隱約還有股豪邁之氣。

“他說沒能趕上送前妻最後一程,到底還是留下了遺憾。”

章承楊說到這兒忽而笑了一聲,眼睛裡惘惘的。

在守意的時候不覺得這樣的時刻有什麼,人走了,表還在,這家店見證了太多類似的遺憾。可真正去到自己心馳神往的地方,一股腦地揮灑積壓的熱血與青春,想著拍出一部驚世之作出來,然而卻只能在片場給人打下手的時候,才忽然品出“遺憾”的味道。

如果當初他沒有輕視老爺子,沒有懷疑他在勞力士上的消費水平,也沒有拿不準主意非得等章意回來的話,會不會結果有所不同?

理智告訴他,當天回西藏的火車就那一班,即便他提前修好,也不可能挽回局面,可感性上他卻認定,一定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曾錯過什麼。

就好比送豬頭給他的暴發戶對女兒的拳拳愛護之心,好比那一晚他未能領會的將三問改成自鳴,又將自鳴改回三問的章意的匠心——敬重對手,體諒客戶,崇仰藝術,珍惜情緣。

寥寥數字,情深義重。

章承楊扭著脖子,朝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知道章意就在簾子後面。

從小到大,那面簾子就像一座翻越不過的山,哥哥始終站在山巔上俯視著他。他擔當著萬年老二的配角,內心深處排斥對這門手藝的喜愛,說到底只是越不過卑劣的自尊心罷了。口口聲聲說要拍電影,到頭來還不是懦夫找的一個藉口。

章承楊攤開掌心,裡面躺著一塊精鋼表。

“這是你們送我的十八歲成人禮。”他聲音乾啞,眉峰間隱匿著一股銳氣,“可我沒能保護好它,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好。”

他再次抬頭,這一笑,幾分破碎,幾分輕狂。老爺子對上那燎原的目光,竟一時間挪不開眼。

“我想再試一次。”他緊咬牙槽,揚聲道,“哥,我們真正地比一場,怎麼樣?”

他想看看自己有沒有本事修好它。

他也想攀越高山,看一看那山巔的風景。

他更想要見識一下,真正地信仰它,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章意在很長一段時間,始終想不清楚章承楊留在守意的原因,後來得知自己的病情,才明白過來是自己束縛了他。連同老爺子、楊路,劉長寧和守意裡裡外外的師傅們可能都這麼認為,承楊留下來是因為他。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說是長兄為父一點也不為過。

章承楊的性子屬於軟硬不吃,只吃章意的教訓。脾氣上頭的時候誰也壓不住,就是老爺子也不能免俗,可他會聽章意的話。不管怎麼被罵,被訓斥,被冷嘲熱諷,不肯低頭認錯,只要對上章意就是軟和的,親近的,帶著些許羞赧,偶爾還會撒嬌,長大了雖然內斂一些,間或遠遠近近鬧著自己的那點小別扭,但始終很期待從哥哥身上得到寬慰。

而章意每每看著他心口不一地端坐在那處,眼睛望著工作臺,心卻好像還在很遠的地方,就忍不住地自責,怕要拖累他,怕他不快樂,怕很多很多,長此以往只怕心越來越遠。可直到這一刻,他忽然頓悟了。

承楊是自由的,誰也捆不住他,留下來只能因為他自己。

梅花三弄的懷錶被旋開了蓋子,反手託在掌心上,露出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繁複有如藝術品的擒縱機芯,底下有軟針刻字:Z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