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否認如今的南興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愛民如子也是事實,若不擁護這等女子為後,難道要擁護不知民間疾苦計程車族閨秀?可專寵干政之害也確實令人憂心。

一時之間,無人出言辯駁,氣氛沉如死水。

步惜歡不緊不慢地拈了顆花生,眼也沒抬,輕描淡寫地道:“閣下說得好像後宮無專寵,女子不幹政,國運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學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歡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吳魏越、楚晉梁宋、慶夏元武,經北涼西趙而至大興。大興之前,天下共歷十四朝,其中,梁和帝專寵榮氏,荒廢國事,武穆帝病弱,李後干政外戚專權。後宮女子敗盡國運的僅有兩朝,其餘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學子心裡咯噔一聲,隱約猜出了步惜歡之意。

步惜歡問:“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黨爭不絕,兵災匪患,苛稅禍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氣數不是被昏君貪官給敗盡的?女子禍國於這悠悠歷史長河裡不過是寥寥幾筆,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歷朝歷代的天子百官?閣下熟讀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禍國殃民之妖物,那敢問天下男子又該當何罪?”

此言膽大犀利,卻發人深省。

滿堂學子被驚住,有人聽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寶。

步惜歡又接連數問。

“后妃大不過天子,榮妃惑主、李後干政,難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無能之過?”

“棄江北乃是聖意,閣下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聖上之過?”

“榮妃乃宮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後乃宰相之女,謀私為己,結黨專權。而當今皇后殺過胡虜戰過馬匪,保過百姓和軍中兒郎,更為民平冤無數,閣下以榮李之流比當今皇后?敢問閣下,若當今皇后禍國,誰家之女能護國?若當今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誰家之女有居中宮之德?”

青衫學子被問得滿面通紅,辯道:“在下未道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只是憂心聖上專寵皇后於國有害。即便皇后娘娘愛民如子,誰又能保證她提點天下刑獄,日後不會恃寵而驕結黨營私,似榮李那般?世事難料,人心難防,聖上須防患於未然!”

“好一個防患於未然!”步惜歡吃罷碟中果仁兒,不緊不慢地往椅子裡一融。他也不惱,只是瞥著長街,半面眉宇裡盡是闌情倦意,那閱盡風浪的上位者氣度叫滿堂學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訓,“當年,高祖打下大興的江山時就是率軍從這條街上過的,那時的開國之臣多是寒門出身,鎮國公目不識丁卻驍勇無匹,定國公村野出身卻懷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後的今日,當年的寒門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孫不識民間疾苦,只管結黨營私。聖上正是看重寒門子弟識得民間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論政。可寒門子弟多矣,誰敢斷言爾等日後必是清官?誰又敢斷言爾等為官後不會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如同當今士族權貴一般?如若世事難料,人心難防,聖上又該如何防著爾等?”

嘶!

這……

“天下必有憂國憂民之士,也必有貪贓枉法之輩,若未犯王法而防之,豈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須有之罪?”

這話漫不經心的,卻比掌摑更叫人臉疼,青衫學子臉色通紅,啞口難辯。

“若聖上乃守舊之人,爾等豈能在此暢論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專寵,卻無人猜得出聖意。帝后情深,聖上是最不願皇后提點天下刑獄之人。皇后名滿天下,卻終是女子之身,她若問政,必遭御史彈劾!皇后曾言:‘凡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於是乎決。’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賤役無人願為,衙門裡仍沿用屠戶驗屍的舊律,發了案子,公差莫不離得遠遠的,以致無頭公案、冤假錯案堆積成山!冤案於百姓眼中等同於朝廷昏庸,於無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於聖上的江山,故而於興國之道上,刑獄改革與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獄之事,非專才不能為之,縱觀天下,眼下能擔獄改之重任者非當今皇后莫屬。爾等以為聖上是昏了頭才恩准皇后干政的?這等操勞為民卻要被御史彈劾、被天下守舊之士口誅筆伐的事,聖上怎捨得皇后為之?可刑獄改革惠及萬民,聖上不能不顧百姓,皇后亦有天下無冤之願,帝后明知會惹非議而決意為之。帝后有此決意,爾等卻還在諸如年號、徽號、選妃等於民無利的事上糾纏不休,當真無愧?”

茶樓裡鴉雀無聲,學子們屏息垂首,面紅耳赤,心生愧意,卻面色激越。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兒算是見識了,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人,叫人聽他一言,醍醐灌頂!

這人雖身穿華袍,卻無紈絝之氣,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將聖意猜透至此?

“天子內無專寵,外無近習,當真便可昌國?君臣一心,思政為民,方可昌國。”步惜歡端起茶來品了一口,皺了皺眉。

小二聽傻了眼,忘了沏熱水來,眼見著頭道茶已涼,步惜歡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驚得心頭一跳,想換茶水卻懾於步惜歡矜貴的氣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歡掃了眼滿堂學子,閒談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澇,防汛防疫形勢嚴峻。爾等出身寒門,應解農桑水利之事,獻策為民,方是報國,而非把此議政的良機耗在於民無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諫臣,缺的是實幹的人才。”

步惜歡起身離席,提點罷了,他便不願再多言了。

*

這條街上的鋪子多是老字號,福記包子鋪離茶樓只隔了半條街,暮青在鋪子門前聞著熟悉的香氣,有些晃神兒。

當年,爹常帶福記的包子回家熱給她吃。

當年,她騙步惜歡說想吃包子,然後便踏上了從軍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麼也沒想到天下會變成這般模樣。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見暮青獨自立在鋪子門口,錦衣華袍,氣度清卓,雖貌不驚人,卻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著幾分小心,不敢出聲打擾。

暮青回過神來,道:“來半籠素包,半籠肉包。”

小二沒見過士族公子上街自個兒買吃食,身邊連個小廝都不帶的,愣了一陣兒才堆著笑問:“公子是在裡頭兒用,還是帶回府中?”

“帶回府。”

“那公子稍候,請裡頭兒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