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暮青皺了皺眉,抬起頭來望住步惜歡,反將一軍,“那我倒是想聽你說說,你還能來得多快?”

步惜歡一怔。

“假如舊事重演,我想我還是辦不到眼睜睜看著八條無辜的性命死在胡人的彎刀之下,所以我依舊會以命犯險。假如我因為念著你而看輕百姓之命,我會愧疚一生,所以我寧可賭上自己的性命,做那最險的一搏。你呢?你為了我可以棄大興的半壁江山,你可棄得了那些追隨你的三千將士?你可能放任自己策馬出城,把那些將士和他們的家眷棄於城中,任他們滿門遭屠?”

她雖沒問過南下之事,但巫瑾日日來診脈,她從閒談時的隻言片語裡也能聽出一些來。軍中有隨行的百姓,這些百姓只可能是御林軍的家眷。

步惜歡可以只帶幾個親隨出城,尋到她之後喬裝南下,這比帶著大軍和百姓南下要容易得多。江南有何家之患,亦有嶺南之患,多帶大軍雖是助力,可路上危險也多,且她不信步惜歡此舉除了國事上的考量外,不帶半分私情。

“母妃故去二十年,你便唸了二十年,這般念舊,棄江山之事,你豈會不覺得有愧於跟隨你的將士們?你棄不下他們,連家眷也要帶著,百姓收拾行囊要多少時辰,出城前與龍武衛和禁衛周旋又要多少時辰?你還想來得多快?”

“你我若都如呼延昊那般,只圖自在逍遙,管這世間善惡疾苦,那自可不必受今日之苦。可是,皇城之外三十里,遼兵夜入村莊殺人滅門,殺的是大興的百姓,你的子民!我能看著他們死,還是你會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那三千將士對你忠心耿耿,你能絕情棄了他們,還是我會讓你如此?”

暮青反問,清音入得山林,如奏金石之音,侍衛們肅然而立背影如松,捧著衣衫等物的宮人侯在遠處,範通抱著佛塵瞅著靴尖兒,遠處大軍開拔的動靜兒都彷彿遠了。

許久之後,窗內傳來男子的聲音,平靜,堅沉。

“不會,亦不能!”步惜歡擁住暮青,彷彿擁住的是一生的歡喜,“若絕情,倒不覺得世事苦了。可是青青,我還是歡喜的,我終究沒在那深宮歲月裡磨盡七情。”

他本是看重江山的,除了江山大業,此生不知再該求些什麼。直到遇見她,她的一句明君,她篤信的眼神,亂了他沉寂了二十年的心湖,從此想得一人相伴,不想再孤枕而眠,夜夜夢醒,在瓊宮御殿裡倚窗望月到天明。從進宮那年起,他在世上就已無親,若非遇見她,他不會知道自己有多盼一親眷相伴,相濡以沫,風雨同行,不離,不棄。

她不知他有多歡喜,歡喜在那難熬的歲月裡,他不曾棄志絕情,否則即便相遇,她大抵也不會對他傾心。

“青青,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你我求而得之相守不離已是幸事,所以,我們都不要再苦著自己了,可好?”他問。

“好。”她答,在他的懷裡安靜地依偎了一會兒後,喚道,“步惜歡。”

“嗯?”

“我們圓房吧。”

“……”

“我想要你。”在步惜歡還怔著的時候,暮青抬起頭來,讓他看見她認真的目光。

步惜歡看見了,卻少見地失了反應,許久後才咳了一聲,瞥了窗外一眼。

幾個捧著梳洗之物的宮人失手打翻了銅盆,青鹽澡豆灑了一地,範通就在旁邊,卻彷彿沒看見,只抱著拂塵看著靴尖兒裝他的木頭人。宮女們慌忙拾起東西退了下去,神甲軍依舊背向馬車面向山林,只是一人讓路時,腿肚子似乎抖了抖,差點跪了。

窗外落來只山雀,翠羽金喙,叫聲清脆,分外好聽。步惜歡低頭咳了聲,側顏在晨光裡也分外好看,那神態看似尷尬,唇角噙著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下,“娘子下回說話,話鋒莫要轉得太快,為夫有些跟不上……”

“少廢話!圓房還是不圓房,給句痛快話!”她打斷他,話音摧鋼斷鐵一般,臉不紅氣不喘。

咳!

步惜歡又瞥了眼窗外,目光甚淡。

窗外人如松石,唯餘雀音在山間。男子慢然抬手,引來清風虛掩了半扇軒窗,窗後的聲音低沉含笑,似訴情話,“為夫知道娘子直接,可這也太直接了。”

窗後沒傳來少女的聲音,眼刀卻彷彿能穿透窗子。

她並非急色,而是不信他會不苦著自己。他自責太深,她一日走不出那夜的夢魘,他就會自責一日。她不想再讓他自責下去,她希望他餘生歡喜。

眼下,天下的形勢嚴峻,他棄了祖宗的半壁基業,一有過江之險,二有江南水師和嶺南之困,三要面臨天下百姓的口誅筆伐,這三件事皆在眼下,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可是,與他並肩共戰天下,她必須先養好身子,也必須先擺脫夢魘之困,如此才能把全副精力用在幫他上。哪怕是一分的精力,她也不想耗費在呼延昊身上,唯有她振作如初,步惜歡才不會分心,才能全副心神處理國事。

這些日子,她諸事不問,正是為了養身子,如今她的傷勢和舊疾已日漸見好,只是夢魘難除。他不在時,她試過很多辦法,但都收效甚微,醫不治己,心理創傷非一日可愈,好在她清楚癥結所在,知道還剩一法,那就是記憶替代。

她需要一段美好而深刻的記憶來淡化心理創傷,而她只想讓他幫她。

可是,他未必會應允,他一直堅持親政後再大婚,她知道,這是出於對她的愛重,也是出於他內心的驕傲。他那麼地驕傲,不願意薄待她,亦不願薄待自己。其實,她也覺得他該堂堂正正地大婚,值得以帝王之禮,受百官朝賀,昭告四海,萬民同慶。所以,她沒有一開始就提圓房的事,她自己試了多日,奈何所試之法皆收效甚微。圓房之請她其實很猶豫,既盼他答應,又盼他別應。或許她該再試一試,畢竟現在還沒到江邊,可是昨夜她夢見大火燒江,那景象讓她覺得心裡不踏實,步惜歡這幾日議事的時辰越發的長,彷彿也在印證著她的擔憂。她能安心養傷的日子不長了,若想不讓步惜歡分心,夢魘還是早除為好。可是,此時圓房,她總覺得對他不住。

暮青垂首凝眉,心頭的愁情皆眉心裡,久凝不散。過了許久,她發現步惜歡沉默了太久,這才後知後覺地抬起眼來,一抬眼便撞進了一雙溫柔的眸裡。

她在他眸中望見她的影子,紅窗翠陌之景不及那眸底的一片人間煙火色,許她一世溫柔,繾綣了萬里晨光。

他笑著問她:“在這兒啊?”

*

行軍路上多有不便,軍帳不宜用作婚帳,輦車裡也非洞房之地。

那日之後,暮青再沒提圓房的事,過江之憂未除,夢魘之擾仍在,她卻覺得豁然開朗。步惜歡也好,她也好,責己倒不如放過自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苦著彼此才是辜負緣分,餘生他們該讓彼此歡喜,如此方能算不負相遇,不負時光,不負上蒼賜予他們的夫妻之緣。